“多铎啊,你真不怕折了祖大寿那王八蛋的阳寿啊?”
“哥,今晚这场戏,是你一个人唱,可别唱砸了。”
“你放心,砸不了!我要是不让祖大寿出一身冷汗,算他妈的白活了三十岁!”
多铎笑了,回头看着桌案上的珠玉宝器说道:
“你净吹牛,那些珠宝玉器,明晃晃地放在桌案上,祖大寿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还出什么冷汗!府上连一片红锦缎都没有吗?”
这时,都沙取象牙筷和竹叶青走进客厅,阿济格迎头骂道:
“都沙,你小子是越长越糊涂!拿一块红锦缎来,把那些珠宝玉器盖上。妈的,几乎误了老子的大事。”
宁远兵败,在清廷群臣中,受到震动最大的,就是十多年来陆续投降清廷的祖大寿、祖大弼、祖大乐、祖泽远、祖泽润、祖可法这些兄弟子侄。
宁远祖家,原是山海关外宁锦地区最大的官僚封建主,是明朝在辽东的支柱。当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在明朝天启二年(1622年)中进士的时候,祖大寿、祖大乐、祖大弼都成了明朝的著名将校。他们率领的“祖家军”,是明朝倚重的一支武装力量。吴三桂就是在这个集团中成长的。祖家是吴三桂的培养者,也是吴三桂的靠山。
这个政治集团的主要人物,在松锦战役失败,几乎全部成了皇太极的座上客,锦衣肥马,安闲地居住在福胜门内几个舒适的院落里。他们不仅是皇太极招抚明朝文臣武将的样板,也是皇太极诱降吴三桂的联系人。一年多来,清廷与吴三桂的密书往返,都是由祖家庭院送出和收回的。
如今,吴三桂的态度起了变化,十多天来使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既怕郑亲王寻机报复,又怕阿济格无故问罪,更怕失去多尔衮的信任。他们在十多年间与清兵的对抗厮杀中,谁没有可以问罪的由头呢?俗话说,降臣降将是再婚的寡妇,做人难啊!
祖大寿,六十多岁,是祖家财产权势的开拓人,也是这个集团的头子。他一生的活动,都是围绕着他在宁、锦地区的财产进行的。崇祯四年(1631年)八月,皇太极率兵西进,他奉命率锦州、宁远之师迎战,任明朝大凌河总兵。在大凌河战斗中,他亲临城头指挥,用红衣大炮轰击进攻的清兵,曾使多尔衮负伤几十处,几乎丧命。想到这件事情,他常从梦中惊醒。就在这年十一月,皇太极断其粮道,大凌河草尽粮绝,他出于无奈,杀了副将何纲,与副将张存仁献城投降。到盛京后,他害怕在宁、锦的财产被崇祯皇帝下诏没收,便以思念家小为借口,请皇太极放归锦州,条件是诱使锦州守将献城投降。皇太极似乎看透了他的心,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但他回到锦州之后,背弃了与皇太极的暗约,向崇祯皇帝上表称罪,崇祯皇帝相信了他,并任命为锦州总兵,拦阻皇太极的西进。在前年的松锦战役中,他与洪承畴里应外合,夜袭皇太极大营,几乎使皇太极死于军帐之中。每当想起这次“夜袭”,他总觉得剑悬头顶,不知何时剑落身亡。松锦战役失败后,他第二次投降了清廷,皇太极不计旧怨,仍然优容相待。他心里明白,皇太极之所以如此,因为他有一个外甥吴三桂,仍然拥兵于宁远啊……
祖大弼是祖大寿的弟弟。其人性情鲁莽,勇力过人,在军中称“万人敌”,绰号“祖二疯子”。在大凌河战役中,“奇兵偷袭皇太极”是他抗清史上最光辉的一页。那是崇祯四年十一月初五的晚上,他带领一百名亲兵,穿着清兵的服装,用绳索缒城而出,绕过清兵防地,奇袭皇太极大营。那晚,皇太极正在军帐灯下阅批文书,只有少数侍卫警戒。祖大弼手执大刀,率领亲兵,直扑皇太极军帐,清兵仓促应战,大部分死于刀剑之下。皇太极闻惊提刀从军帐奔出,与祖大弼碰了一个照面,两人便在军帐外厮杀起来。皇太极渐渐不支,只能背倚军帐勉强应战,处境十分危险。这时,阿济格与豪格赶来,祖大弼挥刀砍伤阿济格的左臂,率众呼啸而去,打了一个漂亮的夜袭仗。当时,皇太极抱着负伤的阿济格发誓说:“来日擒得祖大弼,当剥皮雪恨。”几天后,祖大寿献城投降,祖大弼率领亲兵突围而出,奔回锦州城。以后的十年间,他在洪承畴手下任总兵官,进河南,入湖广,趋四川,走甘肃,追剿李自成,并跟着洪承畴的脚印走到了皇太极的脚下。当年的“奇袭”和拒降,如今成了心头推不开的重压。谁知外甥吴三桂在这重压之上,又加上了一块石头。
祖大乐是祖大寿的三弟。他心里比较轻松一些,大凌河战役中,他是明军副将,在突围中,与监军张春一起被俘。张春拒不投降,被皇太极软禁而死。他不似张春,一进盛京,便削发投降了。十多年来,他诚惶诚恐地为皇太极效力,虽然没有惊人的功绩,但也没有丝毫差错。难道清廷会因为吴三桂的变化,就不顾他做牛做马任其驱使的十多年吗?他当然也看得清楚,祖家今后的命运,决定于吴三桂的动向。吴三桂如果与清廷对抗到底,祖家的一切也就完了。
最为惊慌的是祖大寿的长子祖泽远。他现年三十一岁,从小随父亲在军旅中长大,家庭的特权和父辈的荫庇,使他十七岁就成了大凌河明军副将。他是踏着父亲的脚印走的,投降——背约——再投降。有一件事情使他特别害怕:前年在松、锦战役中,他以副将身份据守杏山。一天,皇太极来到杏山城下,他抓紧战机突然用火炮轰击,皇太极的坐骑中弹倒地,皇太极也被掀下马来。今年春节,皇太极在崇政殿召见时提起此事,曾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祖泽远呀,你这个小娃娃,我爱你如子侄,你却以怨报德啊!”当时,济尔哈朗和多尔衮都在场啊!他琢磨:如果济尔哈朗和多尔衮因宁远兵败进行报复,他与祖泽润、祖可法是首先挨刀的人。因为在任何一次政治屠杀中,年轻人总是比年老人吃亏一些。年轻人因来日方长而得到严惩,年老者因为时日不多而得到宽恕。时间本身就是一把刀子,聪明的杀人者都会借助这把刀子除掉对手,而又不担承杀人的恶名。这是狡诈的仁慈啊!
十多天来,祖家的兄弟子侄们如坐针毡,心烦地沉默着,痛苦地思索着,提心吊胆地混着时日。祖大寿觉得,许多人看见他,都从眼角里、眉梢上、嘴角边和言谈话语里,流露出对他的冷漠,连洪承畴这些天来,也像是有意回避他了。外甥惹祸,老舅吃灾,等待命运的安排吧!果然,英亲王阿济格的口谕来了。
阿济格的口谕,是今天午后未时由英亲王府长史都沙传达的。内容十分简单,只有一句话:着祖大寿入夜申时进府议事。
议什么事?向都沙试探,都沙没有透露,只是诡秘地一笑,便告辞离去了。
祖大寿心里有些紧张。阿济格何许人也?一个只知“来,与我一搏”的莽汉,一个连清宁宫都敢骂的魔王,和这种人打交道,可得小心点啊!他急忙把祖大弼、祖大乐、祖泽远、祖泽润、祖可法召集到厅堂里,商议对付的办法。
在一阵沉默之后,祖大乐开了口:
“这都怪三桂啊!什么议事?阿济格的议事,不就是骂人吗?唉!皇太极不在了,这样安闲的日子也快结束了。今晚是好是坏,谁说得准呢?我看,没有多尔衮发话,阿济格总不敢把祖家一网打尽吧……”
这个可怕的想法一说出来,祖泽远、祖泽润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他们猜想,如果不是多尔衮发话,阿济格能传口谕吗?多尔衮办事又阴险,又绝情,两个月来,“硕托、阿达礼谋反事件”、“巴布海投匿名帖事件”、“勒克德浑事件”,不都放在那儿。多尔衮对待自己的兄弟子侄尚且如此,何况对付降将呢!
祖大弼心里冒着火。他原是一个十分高傲的人,归顺清廷一年多来,坐的总是冷板凳,到现在连个正式的官衔也没有。在明朝时,尽管南追北剿,十分辛苦,又要担心洪承畴手中的尚方宝剑,但毕竟是一个总兵官,说话也是一呼百应,地动山摇。可如今成了龟孙子似的,像一只扔在路边的破草鞋。他站了起来,大声嚷道:
“是好是坏,都他妈一个样,一网打尽倒也痛快!只怪老子跟老洪走了一步错棋,把这二百来斤贱卖了……”
祖大寿赶紧制止祖大弼的喊叫:
“小声点,乱叫什么呀!遇事还是这样的毛躁,如何能应付眼前的处境和日后的变化?‘一网打尽’,我看多尔衮不会那么傻。我担心的不是一网打尽,而是杀一儆百……”
听到祖大寿这么一说,大家心里都有些凄凉了,厅堂里一下子变得十分沉寂,只有祖泽远睁着畏惧胆怯的大眼睛,骨碌转动地看着祖大乐身边的祖可法,盼望祖可法能想出办法来,解脱父亲眼前的处境。
祖可法,现年三十多岁,是祖大寿的养子,为人十分机敏,在谋事断事上,都在祖家诸人之上。因为他是养子,自知收敛。他看到人们都沉默不语了,才慢慢站起,开了口:
“父帅,你认为郑亲王在宁远败师而回,睿亲王心里确实痛苦难过吗?”
祖大寿抬头看着神情镇静的养子,愣住了。
“父帅,你认为宁远吴帅的态度真的变了吗?”
祖大寿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父帅,你认为宁远兵败之后,睿亲王对我们就无所求了吗?”
祖大寿心里突然开窍了,急忙说道:
“可法,你讲下去!”
“父帅,照孩儿看来,眼前的形势,对我们不惟无害,而且十分有利,正是我们施展本领的时候。宁远兵败,为睿亲王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遇,使他一跃而居于郑亲王之上,成为诸王贝勒中最受尊敬的人物,连科尔沁亲王吴克善也赠马结交,这显然是取得孝庄皇太后赞同的。但睿亲王多尔衮如果不能解决宁远之事,他也可能步郑亲王的后尘。吴帅在宁远大捷之后,已处于左右可以逢源的地位,面东可以威逼大清,面西可以要挟明朝。睿亲王与吴帅之间,更需要一座暗通的桥梁。这个桥梁,除父帅而外,再无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