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麻喇姑正要离开,婉儿走了进来,把一封密信交给了孝庄:
“这是宁完我大人的侍役刚才送来的。我赏了二两银子,让他走了。”
孝庄打开信封一看,信上写着:
“范报:刚林奉彼命擅改国史,张彼之功,匿彼之过,削彼母事……”
孝庄看完,走近烛火,点燃密信,望着飘起的纸灰,神色惨然地说:
“要当皇帝,就得树碑立传啊……”
苏麻喇姑和婉儿的神色都有些紧张了……
夜深了,又是一个“天气新”的三月三,御花园的藤萝绿了,杏花开了,桃花红了。那株奇异的梅杏兰却无声无息地干枯了。花木有情,一个不祥的征兆啊!
孝庄坐在默默跳动的烛光下,思念着跌死在万春亭台阶下的老花匠,思念着那迎春抒怀、对花壮烈的时日,心绪黯淡凄凉了。绚丽的梦境,已渺茫难寻,壮烈的向往,已散若烟云。只有那梅杏兰的干条枯枝,成了那理想追求的写照,煎熬着一颗苦楚难言的心:
“出使漠北蒙古各部的友好使团在哪里啊?两年来,从北京杀向大同,又从大同杀向北京,杀得肃亲王死因不明,杀得阿尔寨杳无音讯。北部边陲的屏障没有加强,紫禁城的宫墙却已轰毁了……
“出使西藏的慰抚使团在哪里?两年来,雪,落了又化,化了又落,特制的白银鞍鞯变形了,筹措的黄色绫缎结斑了,布恩西南边陲的方略,已在南宫王府密室里的书架上生蛆了,而驻足于理藩院驿馆里的驿员通司,有的已头生华发了……
“超越强秦大唐的业绩在哪里啊?征战不息,疮痍遍野,连这紫禁城的宫墙内,也没有方寸的净土啊!人呢?都在这不尽不休的明争暗斗中熬累了,熬干了……”
婉儿出现在孝庄的面前,打断了孝庄的思索:
“摄政王深夜前来,说有紧急重要事务,请见皇太后。”
又是深夜前来!又是“紧急重要事务”!孝庄心里狐疑了。她抬头望着婉儿,婉儿的神色中也含有几分厌烦的疑虑。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总理朝政的摄政王,而且有“紧急重要事务”,不能不见啊!
多尔衮今晚进宫,照例把五十名护卫留在东华门外,并把几个贴身护卫留在履顺门外,独自一人进入宁寿宫正殿,会见了由婉儿跟随的孝庄。
孝庄仍然以审慎的态度揣摸着多尔衮的用心,以免跌入多尔衮的陷阱。多尔衮仍然以极其恭顺的态度,履行着臣下对皇太后的礼仪,以免引起孝庄反感。在这一扬一抑中,开始了政治上的斗法。
多尔衮恭敬地拱手禀奏:
“臣近日常觉头昏目眩,风疾似有发作之状。为避免政务疏误,有负圣托,臣拟于明天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遴选三位亲王协理政务。恭请皇太后恩准。”
孝庄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要把新近晋封为王的多铎之子多尼弄上辅政的位置?她随即摇头否定了。如果多尔衮这样坦直,那就不是多尔衮了。她用赞赏的口气说道:
“好啊,这是一个聪明的想法。辅政王多铎不幸病故之后,摄政王也太劳累了。不知摄政王准备遴选哪三位亲王?”
“禀奏皇太后,臣经过半年的观察,在诸多亲王中,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博洛、敬谨亲王尼堪,均可委以重任。”
孝庄有些纳闷了:满达海是礼亲王代善之子,博洛是饶余郡王阿巴泰之子,尼堪是诸英之子。这三个人都不是多尔衮的心腹啊!一种奇异的警觉立即蠕动在心头。多尔衮似乎猜出了孝庄心理上的疑惑和警觉,随即禀奏说:
“满达海生性暴烈,虽然常忤臣意,有时在众人面前,与臣争执,似属无礼,但臣却赞赏其耿直坦率、勇于负责之心。博洛虽为人圆滑,常有似是而非之举,但臣赞赏其目光敏锐、处事周密。尼堪虽胆识平平,但处事谨慎、细致勤恳,亦为臣所赏识。臣用其所长,略其所短,必能发挥其聪明才智。望皇太后勿疑。”
孝庄心中的疑团反而加重了:多尔衮知人至明,但真的能用人至当吗?如果用其所短,略其所长呢?她忧心忡忡地说:
“摄政王既然如此了解他们,那就看看他们的才智和运气吧!”
“谨遵皇太后之命,臣告退了。”多尔衮跪拜之后离开了,孝庄的心却陷于五里雾中:这样的安排,对满达海、博洛、尼堪来说,是福是祸呢?……
苏麻喇姑悄悄走进宁寿宫正厅,把一个可怕的消息投入孝庄纷乱的思绪中:
“刚才接到摄政王下发的谕示,锡翰、冷僧机因战功卓著,复御前近臣之职,又回到位育宫了。”
孝庄的思绪更加纷乱了……
夜深了,又是一个“端阳节”的五月五。汉族民间的这个节日,近几年来也走进了满洲贵族集团驻足的紫禁城。可是,宁寿宫门楣上插饰的艾蒲,并没有驱除皇宫里原发的政治疫疾;宁寿宫膳桌上的红枣糯米粽子,也没有给孝庄带来宽慰和欢乐。明天,多尔衮就要带着满达海、博洛、尼堪和礼部尚书郎球离开北京,去山海关围猎了。围猎是正常的,每年四五月,多尔衮总是借塞外围猎以避痘。但为什么去山海关?而且带着郎球?难道对鹿狍虎豹也要讲礼仪吗?这个谜几天一直压在孝庄的心头,使她难于平静。今天午膳吃粽子时,婉儿说出了一个消息,揭开了这个谜底:多尔衮去山海关,是为了迎娶从朝鲜选来的美女。听说这个美女,是朝鲜已故国王李宗的公主,已经由内院大学士祁充格陪同到达盛京了。这个消息,使孝庄的心境亮堂了:祁充格是两个月前出使朝鲜的,为了增强两国间的兄弟之谊,以女和亲原是正常的事。但多尔衮如此隐讳其事,却使孝庄感到隐隐的恐惧:难道多尔衮在悄悄地筹建后宫吗……
入夜时分,苏麻喇姑来了。她带来了皇上福临的节日请安,也带来了一个迟到的悲哀:听南宫王府的下人透露,豪格的妻子阿尔寨,早在两个月前就病故了。死因传说不一,有的说是贪恋床笫之乐,以命殉情;有的说是怀孕流产,不幸身亡;有的说是被多尔衮折腾死的。这个消息,立即在孝庄心头结成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引起了一种揪心的凄苦感。她呆坐在跳动的泪烛下,惨然地闭上眼睛,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望着孝庄点点滚落的泪珠,苏麻喇姑的心也沉重凄苦了:
主子啊,你在悼念阿尔寨传闻不一的死亡吗?在这宫廷无奇不有的欲海里,何必要探索一个准确的死因?一个失去权力靠山的王妃,原本和宫女、侍婢一样,都是承受各种报复的同样的女人。肃亲王府众多的侍女,不都被分派给王公将领为奴、为妾、为妓吗?
主子啊,你在为阿尔寨成为又一个被折磨而死的其丽格而悲伤吗?在高居的那把龙椅面前,骨肉兄弟原本就是冤家对头。与这些龙子龙孙结缘的女人,原本就是两种命运。要么成为荣耀的后妃,要么成为悲惨的殉葬品。在阿巴亥、其丽格、阿尔寨之后,还会有许多才高命薄的女人在这条血泪斑斑的曲折回廊里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