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闯贼战场阅历极深,又狡猾异常。以往中原诸将在追剿中,常中贼‘虎口掏心’之计。贼在连续作战中,惯于调集剽悍之徒,组成一把‘刀子’,迅如雷霆似的直扑对方的主帅……”
多尔衮忽地站起,神色显出几分紧张,装着思考问题的样子,频频向四周眺望。洪承畴急忙说道:
“奏请摄政王,速调‘神射营’在岗下设伏,以防万一。”
多尔衮微微一笑,从容说道:
“战场厮杀,生死有命。贼之故伎,在中原可以逞能,今在关门之下,恐无计可施了。洪先生忠心奏请,速调‘神射营’岗下设伏。”
清兵“神射营”的调动,给刘宗敏显示了一个期待已久的信息。他立即断定多尔衮之所在,便大喝一声,率领隐蔽在丘陵后的八千精骑狂飙似的向多尔衮扑来。闯王、李过、宋献策率领三支兵马,各自甩掉眼前的敌兵,扭转马头,像三支利箭,掩护着刘宗敏的精骑冲杀而来。“活捉多尔衮”的喊声如春雷滚动,卷地而起,战场上立即发出神奇的变化:吴军傻呆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汉军八旗混乱了,一时不知所措;吴三桂在慌乱中镇静下来,立即率领标营三千兵马阻拦,未及排列成阵,就被刘宗敏的铁骑冲垮,几百吴军刹那间跌下马来,散乱的二千多吴军,很快就被奔袭而来的三支大顺军歼灭了;孔有德的火炮营,未及点火引发,就被刘宗敏的铁骑冲散,仓皇向后逃窜,与迎面而来的多铎的兵马相撞,立即乱了阵脚,刘宗敏根本不理多铎,直扑多尔衮站立的土岗。闯王率领的二万兵马,扭头堵住多铎的道路,凶狠地厮杀起来。李过和宋献策的兵马,分头驰向土岗的两侧,意在截断多尔衮逃跑的道路。
站在岗上的多尔衮,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大顺军的四五万兵马,形成了一股洪流,冲垮了前面的一切,他的十多万兵马,都被甩在四周,已失去了厮杀的对手,成了惊慌失措的观众。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完全被大顺军“虎口掏心”的战法惊呆了。洪承畴脸色苍白,用走了调的福建话大喊:“祖将军,快杀闯贼啊!”祖大弼、祖大乐、祖可法等率领五千兵马从土岗后飞出,在岗下五百步的地方,与刘宗敏厮杀起来。这时,闯王带一支兵马也杀了进来。祖大弼负伤,祖大乐的一只臂膀被刘宗敏砍伤,五千汉军八旗兵马溃散四奔。刘宗敏舞起双刀,带头向土岗上杀来。多尔衮被护卫亲兵扶上马鞍,准备逃离战场……
这时,大风突起,挟着风沙,由东北方向刮来。刹那间天地玄黄,咫尺莫辨,沙尘扑面,大顺军的白毡圆笠被风吹落,战马奔蹄踟蹰,战士双目难睁。大顺军的攻势大减。多尔衮在马上用马鞭抽开亲兵牵马的双手,扭转马头,高呼:“神射营放箭!”刹那间,矢如飞蝗,借着风力,呼啸而来,一批大顺士卒,中箭落马。刘宗敏怒吼一声,带着一队亲兵,跃马拨箭而来,冲至岗下。一阵风沙吹迷了眼睛,他稍一分神,三支利箭射过拨箭的双刀,射在他的左肩和右腿上,另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坐骑,战马一声长啸,跌倒在地,他也被摔下马来。
阿济格率领的三万兵马,也绕道入边,出现在大顺军的侧翼……
一片石之战,以大顺军的惨败而告终。大顺政权从此趋于逆转,闯王也从十多年艰难缔造的事业的顶峰上跌落下来。一个遗恨千古的悲剧,就从这里开始了。
四月二十二日入夜酉时,大顺军开始有组织地撤退。
夜色茫茫,海风凄冷,亲兵们用门板扎制的担架抬着重伤的刘宗敏和李过,匆匆地西行着。步兵忍着饥饿疾速地奔跑着。李自成亲自率领五千精骑断后,直到夜半亥时,才摆脱了清兵的追击。
弯月出现在东方的云隙里。昏暗的月色,照映着大顺军西行的身影,马不再嘶鸣,人不再欢笑,连各营的旗帜也在夜色中怯风下垂了。只有一层从山峦、丛林飘来的薄雾,灰蒙蒙地轻绕在这支队伍的四周,似乎在洒落着不出声响的泪水。李自成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后,缥布箭衣上的血渍凝结了,浑身的热汗变凉了,那股支撑疲惫身躯的豪气散失了。他举目望着默默西行的兵马,心在疼痛,泪在流淌,双手在颤抖起来。
“这一仗败于谁呢?败于东虏吗?两天来厮杀的对手,是吴三桂,是祖大弼,是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啊!这些背叛祖宗的败类,在往日的战场上,个个都畏缩怯战,今日却异常凶狠。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东虏有变鼠为虎的魔法吗?败在这些叛背祖宗的孽种手里,败而不服啊……”
这时,山海关外灯火通明。多尔衮在阿济格、多铎、范文程、洪承畴的护卫下,登上了威远台。四周角号吹响,鞭炮齐鸣,士卒欢呼,声浪惊天动地。
在千百把火炬的照耀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吊挂在威远台下的百尺竿头——这是大顺兵政府尚书王则尧的头啊!是吴三桂献给多尔衮的第一个见面礼。
在千百把火炬的照耀下,三百名清兵挥起腰刀,砍落了跪在威远台下的三百名吴军的头颅——这是在北翼城归顺闯王的三百名将士啊!是吴三桂献给多尔衮的第二个见面礼。
在千百把火炬的照耀下,吴三桂走上威远台,跪倒在多尔衮的面前。多尔衮纵声大笑,把一顶饰有九颗东珠的王冠戴在吴三桂的头上。王冠上的红珠,是阿山去年献给多尔衮的那颗稀世之宝——大如鹅卵、炎炎发光的“天鹅朱卵红宝石”。吴三桂叩头谢恩,遵照多尔衮的旨意,率领兵马,连夜向闯王尾追而去。
大顺兵马在缓缓地、疲惫地西行。弯月跌入翻滚的云海,大地一片昏黄。夜风从云头落下,发出“呼呼”的啸声。风,吹冷了李自成痛苦紊乱的心,也引起了他焦虑不解的联想:
“风!那场天地玄黄的大风,为什么要在那紧要的时辰紧要的地方刮起?又为什么要挟着黄沙迎面扑来?东虏有祈天借风的魔法吗?不是败于东虏的骑兵,而是败于突起的风沙,难道是天意的安排?天意?天意真的属于东虏吗……”
四月二十四日,吴三桂的兵马尾追而至。永平一战,大顺军又遭失败。东征时的五万兵马,只剩下一万多人了。而十八万清兵,又蜂拥而来。李自成已无力组织抵抗,仓皇地退回北京。
北京,这个帝居之所,这个大顺政权走向高峰的地方,这个李自成为之战斗十多年的京都,已不是半个月前的情景了。一片石惨败的消息,大大挫伤了大顺将领们的锐气,西归关中的舆论已在各营流传,军心散了;清兵十八万兵马逼近京都的消息,已使市民们惶惶不安,崇祯皇帝死前那种逃离、混乱的景象又重现于大街小巷,民心乱了;京郊地主豪绅的反动武装,借机蜂起,杀害闯王召见过的耆老贤达和贫苦农民,杀害大顺官吏,有的公然打起了迎接清兵的旗帜。动**、恐慌的气氛笼罩着北京城,也折磨着惨败而回的永昌皇帝。
四月二十八日,河南、山东等地降官复叛的塘报传来,唐通和白广恩降清的消息也传到北京,把李自成推到了最痛苦、最艰难的境地。
也许一片石的惨败太突然了,大大超过了李自成的思想准备,使他来不及调集兵力,来阻挡清兵的追击进攻;
也许一片石那场天地玄黄的风沙太离奇了,使李自成跌入迷茫的、落后的、愚昧的“天意”之中,代替了他对自己北京四十天来施政得失的探索,特别是对一片石惨败根源的追寻;
也许是四十天的帝王生活,使李自成已失去了十多年来惯于从失败和逆境中挺身而起的勇气。回顾那漫长的、血火的、艰苦的岁月,他胆怯了,心寒了。上山容易下山难啊!
也许是大顺政权呈现的瓦解迹象,使李自成丧失了战胜清兵的信心。归降的明朝官员的背叛和大顺将领中骄傲腐败情绪的增长,加深了李自成对人世间的种种猜疑,在悔恨中走上了崇祯的老路;
也许有着至今人们仍然无法知道的一些具体原因,使李自成在退回北京之后,根本没有重新动员自己的人才、物力,依靠北京坚固的城郭和京都人民保家保土、痛恨异族入侵的气概,像明朝的于谦那样,组织有效的“北京保卫战”,来洗雪一片石的耻辱。
李自成开始重新杀人了。四月二十六日,在永平范家店杀掉了吴襄。四月二十九日,在北京王府二条胡同杀掉了吴三桂一家三十四口。他放走了陈圆圆——一个苦命的、看错了人的江南女子。
李自成决定撤退了。五月一日,在武英殿举行了永昌皇帝的登极大典。当晚,他下令焚烧明宫和九门城楼,放弃了北京,向山西撤退而去。
李自成,出于田垄、叱咤风云的一代英雄,以拯民水火为己任。他以超人的才智、勇敢、谋略,推翻了长达二百七十七年的大明王朝,给中原黎庶带来安居乐业的曙光,给人民带来了四十天的舒心生活。但在四十天之后,却使中原黎庶陷于更加深重的苦难之中。历史造就了李自成,也抛弃了李自成!
五月二日,多尔衮率领十八万清兵从朝阳门进入了北京城。吴三桂仍然尾追李自成不放,奔往山西去了。
“以汉制汉”,历史的反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