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的白鸽
王熙达
街心的广场,我童年的乐园。广场中央有座花岗岩砌成的椭圆形水池,白色的大理石雕塑被喷泉们众星捧月般环绕,它是这个城市的地标。视线移向东南角,那里竖立着一座深棕色的木质键舍,十余米高,是广场上唯一能与巨型雕塑遥相呼应的“宏伟建筑”,几百只白鸽居住其中,鸽舍前的一片空地是投喂区,人们经常带着孩子在这里跟鸽群互动。旁边的摊位售卖鸽食,三元一大包的玉米粒,可以喂好长时间。我喜欢这里,六岁之前的很多个下午,姥姥都陪伴我在这里度过。
每当谈及白鸽,脑海中可能就立即浮现出几个词语,和平、神圣、纯洁,大都是赞美一类,可我对白鸽,却总爱惧交集。喜爱它的双翼挥动起伏,恣意翱翔,带来自由、躲避惊慌;也恐惧它的爪喙一尖锐锋利,望而生畏,在太阳下折射出似乎可以划破一切的凛凛寒光。
因此尽管幼年的我痴迷于“喂鸽”的行为,但从来只远远抛撒饲料,并不敢再多靠近鸽群半步。有时,几只聪明而贪婪的鸽子会探头张望,顺着玉米粒飞行的轨迹追踪到我手中的大包饲料,于是便不再与同伴们埋头争抢,疾步向我袭来,甚至直接低飞而来夺取食物。如果仅一两只,尚可抛出一大把玉米粒转移鸽子的注意,如果数量再多,我则只能狼狈地丢掉手中的所有饲料,在群鸽的夹击中落荒而逃。躲到绝对安全的地方,看着手臂上微微泛红的划痕,感慨这就是迷恋快乐所付出的代价。
时间在星尘罅隙中缓慢流逝,成长赠予我的第一份礼名为“衡量”。忽然之间,在做某件事前我开始先斟酌其会带来怎样的得失,才进行后续的行动。人说成熟的标志是思度,我看或许就是懦弱。再无童真时期的勇敢无畏,面对追逐欢乐可能会遭受的损伤,几经取舍,我毅然放弃了与鸽群的亲密接触,决绝地行至距投喂区域数十米远处驻足观望。家人走来关心地询问:“今天不喂鸽子吗?”“不了。”我凝视着那片不断变换形状的白色,平静回答。
坐在广场的长椅上,我和鸽群保持着安全和谐的距离。失去了喂食的乐趣,但终于有机会总览它们的全貌,平日感觉并无区别的白鸽们,现在看却发现有着众多细微的差异,这只颈部有圈淡灰细绒,那只尾羽末端显现浅绿花纹;这只双目赤黄异色,那只周身白灰斑驳。它们各有各的特点,也各有各的性格,有昂首踱步神态高傲的族群首领,也有垂头丧气羽毛凌乱的败军之帅,有大展羽翼意欲进攻的好战分子,也有胆怯受惊缩头缩脑的避世平民。它们在追逐求偶、休息进食时发生争斗,亮出利爪和尖喙,用最残暴的方式彼此攻击,它们公平公正地单打独斗,也恃强凌弱地群起攻之,但在飞行时,又立刻摒弃前嫌,组成严密的团队。行动训练有素,速度风驰电掣,群体裹挟个体,个体因融入群体而获得超越以往的力量。它们从鸽舍的出口倾泻而出,短暂坠落后迅即振翅腾上蓝天,以环形轨迹在广场上空盘旋飞行,像极速行进的云团,在风的作用力下分离聚合、变幻莫测,充满仪式感。白鸽们追逐快感、释放**,待消耗尽过剩的体力,就俯冲直下,精准地落回鸽舍中自己的隔间休憩。然后继续纷争、协作,日日夜夜循环往复。以上种种,无论怎样看,都与人类社会有着太多相似之处。那或许也是我第一次对自己身处的环境进行思考。
喷泉、鸽舍、凉亭、长廊,这些平凡的设施点缀于广场的不同区域,在那个并不发达的年代,给忙碌的人们带来了很多平淡的快乐。
上学后,就少有空闲去广场虚度,我和白鸽的相遇也止步于此。
很久不见,后来连自己也慢慢淡忘了昔曰至爱的地方。直到前年在微信上收到一则新闻推送,为配合道路改造,决定拆除广场上的鸽舍和破旧天桥,翻看评论,人人追忆叹惋。顿时怅然若失,童年的记忆和鸽舍一起轰然倾塌,震起滚滚烟尘,然后在时间的沉淀中逐渐平复,归于虚无。白鸽们将迁入城郊公园,住进崭新的鸽舍,广场周围的车道修整拓宽,以适配日益增加的车流。纵然念旧,纵然不舍,但这就是人世亘古不变的演化之途。
假期回家,我再次走进广场,听见清洁车引擎运行的低鸣,地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明亮的大理石砖反射着太阳刺目的光芒。白色雕塑仍是城市的标志,但周围景物已焕然一新。长椅空空****,行者寥寥无几,炎热夏日,人们投入了影院商场与各式展览的怀抱。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痛点,一辈人有一辈人的回忆。曾经的乐园如今只能以照片纪念,面对社会的推进人们常喜忧参半,我并不排斥曰新月异地变化,同样享受现下便捷高效的生活,只是偶尔也会想起以前冗长隽永的日子。
那时车很少,等待过街时红灯很短;
现在人很多,排队入场的行列很长。
2000年出生的我,在2018年接受了人生的第一次挑战——高考。“00后高考”的话题被顶上了微博热搜,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让身处其中的我感到有些惶恐又新鲜,第一次有了被画进社会的感受。好像人们在温柔地注视着我们,微笑着说:“你终于来了。”但去的地方可不仅仅是大学,而是一个能实现梦想的地方。
——王泱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