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的力量
薛涛
很多东西,不一定有多伟大,但我们记忆犹新。也许这就是生活中、不经意间的平凡和朴素的力量。
发糕飘香
有一种食物叫发糕。少年的时候,它曾经让我朝思暮想。
有一天,我无缘无故起床早了。吃过早饭,我背书包上学去。那学校,原来是我家的房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前几天我家和几户邻居跟学校换了房子——我们从那排长长的房子搬走,搬到原来学校的房子里面去。原来的学校整体搬过来,我们的房子成了教室和老师的办公室。
一进学校,我照例盯着把头儿的两间房子。那两间房子就是我家,现在做了老师的办公室。这是我引以为自豪的事情。我跟同学们显摆:老师批作业的地方就是我睡觉的地方……
我扭头看着那两间熟悉的房子。我想看看,这么早会有谁住在那里。从前我家住这里的时候,现在应该是奶奶在一团雾气里做早饭呢。奶奶做早饭的时候,赛过神仙。
它的门开着,里面正冒出一股白汽。我还没看清谁在里面搞鬼,就闻到一股面食的香味儿。那香味儿着实令人痴迷,里面似乎有苹果的甜,面包的酸……明明是一种发酵过的面食的味道。不过,它绝对不是我吃过的面包和玉米饼子。它是另外一种食物,我从未尝过的一种食物。我傻呆呆地挪不动脚步了。我敢说,从前我家住这里的时候,从来没飘出过这么香的气味。这股香味儿早已令我的所有早餐索然无味。我心底偷偷责怪奶奶:为什么你不能让这间屋子里散发这样的香味呢?
我伸长脖子朝里面看,却看不清里面的情形,里面的情形被那团白汽遮掩住了。这便增加了里面的神秘。我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子,然后很不甘心地拐进对面的教室……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我看见门口坐着一个高大的老头儿,嘴角似乎流露着满足。凭经验就知道,那是一顿可口的饭后才会有的满足。
放学回家我跟奶奶说,我在咱家门口闻着一股面的香味儿,门口还坐着一个老头儿。奶奶知道我说的“咱家”就是现在的学校办公室,也知道那个老头儿是老刘头儿,老刘头儿是赤脚医生刘桂芝的爹,当过抗联。
奶奶不屑地一笑:“他做的饽饽叫发糕……”我就说:“奶奶,那你也给我做发糕吃吧!”奶奶有点为难:“听说用白苞米的面才能蒸出来。老刘头儿当抗联时候学来的手艺……”
我听出来了,那种白苞米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一种米。我不忍心为难奶奶,没再央求她。
第二天,我艰难地吃完奶奶做的饭就早早上学去了。果然,那香味儿准时等着我呢。这一次白汽散了,能看见我家的屋里有一个火炉,火炉上坐着一个白锅,高大的老刘头儿正从锅里端出一个帘子,帘子上面蹲着一摊白花花的东西。我咽了口唾沫,心里知道,那就是发糕了。我忍不住凑到门口继续观看。只见老刘头儿抄起一把白亮亮的刀子,在那摊发糕上稳稳地划了几下,再用刀一挑,一块方方正正的发糕举到了天上……老刘头儿显然是注意到我了,背对着我说:“小子,进来尝一块吧!”
我的脸唰地着火了,赶紧逃走。
打那以后,不经意地我成了上学特別早的学生。我把教室的门开得大大的,对门儿的香味就进来了,我便坐在发糕的香味里温习功课。浸润在发糕的香味里,我的心中发酵出一份实实在在的动力:好好学吧。奶奶说了,好好学就能出息,让全家人都吃上雪白喷香的发糕。
朴素的理想也能给人力量。
我和恩师
十年前,我还算青年,在沈阳连珍巷里的一幢楼里住过,后来又几次在那喝茶、吃饭、聊天。它的主人是赵郁秀老师。
那时候,我在高中当语文教师,在儿童文学作家肖显志老师的影响下,开始写儿童小说。在《儿童文学》《少年文艺》《新少年》发表几篇作品后,省儿童文学学会会长、文学少年杂志主编赵郁秀老师十分关注我,鼓励我在这个领域继续努力。我便努力写着。副主编郑晓凯老师也时时激励我,有一天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给下一期杂志写个有突破的稿子,并为我留了版面。我便用两天时间写了一个短篇小说给他寄去。发稿在即,他们邀我去沈阳改稿。为了省去住宿的钱,赵老师请我住在她连珍巷的家里。吃过晚饭,我跟郑老师聊了聊修改的想法。还来不及观赏院子里的草木,赵老师就“命令”我抓紧时间改稿。我便认真改写去,然后把稿子给他们看。结果还是不能令人满意。我们都十分着急。最后,郑老师提出一个新思路:暂时放弃修改,另外写一组微型小说。
时间只有一个晚上,我摩拳擦掌,准备试试。我自认为写微型小说还是蛮拿手的。赵老师也不客气,茶都没给我喝,便赶紧把我关在楼上,让我静心构思新作。
我铺开稿纸,才发觉大脑一片空白。月亮刚刚爬上窗棂,我的脑袋里也像月亮一样清白无物……可能是半夜的时候,门外传来上楼的嚓嚓声,赵老师端着一杯浓咖啡来了,“别急,调动一下生活储备。把咖啡喝下去,提提神!”
我接过来,一股浓香飘满整个房间。咖啡很热,喝下去,觉得心口也是热的,头脑也清醒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完成了四篇微型小说,达到了预留版面需要的字数,我对其中的两篇非常满意。推开阁楼的窗子,寒气马上向我扑来,赶走了我身上的疲倦。东方的天空灰白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窗前溜走了,我向西面看看,想必是被一个楼角挡住了;楼下院子里草木的影子也显现出来,不声不响地站在冬日的早晨。这时候,我才有时间打量这个房间。这里是赵老师的书房,书架上摆放着新的旧的书刊,还有赵老师和老伴李伯伯的合影。听赵老师说,李伯伯经常在这里练气功呢。我来这里写作了,他去另外的房间练气功去了。
一大早,赵老师就来向我要稿子了,要去了马上就看。不久郑老师也来了。他们对这几篇一夜急就的稿子居然很满意。这四篇小说很快发表在新一期的文学少年杂志,后来,其中的《一盆兰草的释义》相继被《青年文摘》《微型小说200篇佳作赏析》等几种书刊转载。
我记住了那幢楼里咖啡的浓香。
几年后的一天,我跟文学少年杂志的编辑、诗人王立春老师(郑晓凯老师的夫人)通电话,无意中得知一个坏消息:连珍巷赵老师家刚刚失火了,烧了很多书,还有一部未完的书稿。赵老师不愿意他们讲出来,怕我们几位外地的作者担心。
我急忙跟单位请了假,即刻动身去沈阳,来到连珍巷。
赵老师一脸憔悴,正在整理凌乱的房间。见我来了,先是大吃一惊,然后笑笑,说:“没什么,把你住过的二楼烧了……”
我什么也没说,赶紧跑上二楼。我见到的是一片狼藉,因为烧过,门窗都是熏黑的……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一位老人的心。那部未完的书稿一定是最让她痛心的。这些年,她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扶持年轻作者身上了,那书稿只能是挤时间一点一点写出来的。那天她写到后半夜,不知不觉睡着了,台灯倒了,烤着了床单……“那书稿怎么办?”我扭头问赵老师。
“你们多写作品吧,能看见你们多出书,我那部书稿烧了就烧了吧。刚才晓凯、立春,还有宁珍志他们来过,都答应我了,你也得答应我!”赵老师爽朗地笑着,还是平时的样子。
我马上大声说:“没问题!我努力多出作品!”然后一边努力跟赵老师说笑,一边帮她收拾房间,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
后来,我们都没有让赵老师失望,勤勉地在儿童文学领域耕耘。王立春后来出版了几部新书,诗集还获得国家大奖;肖显志、车培晶、常星儿、董恒波这几位年长的作家笔耕不辍;我和刘东、于立极、许迎坡、李丽萍也经常发表新作品、获得大奖。
我们执着于自己的儿童文学理想,写自己心中的好书,同时也在完成赵老师那部未完的“书”。一个一个好消息,早已经把赵老师从痛失书稿的遗憾中带了出来!
现在,那幢楼已经不在了。旧楼推倒了,院子里的那些草啊木啊,也都不见了。初秋的一个下午,赵老师带我和董恒波老师去看她的新房子。新楼是在原来的位置翻盖的,没有了从前的一点痕迹。赵老师招呼我们在新楼前面合影。赵老师说,“茄子!”我们便一起笑起来。
我们笑,我们开心,是因为,我们能够怀抱日子里所有的平凡和朴素,我们还都有创造新篇的**和勇气。
故乡的文化曾点点滴滴散乱在我的记忆里,如今,它们被精心整理成书,让人从理性的高度上,更完整和详细地看清楚自己的根,看清楚在文化的背后所蕴藏着的一种坚韧的、倔强的性格和灵魂。看清楚我们的来历,我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李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