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扩利源恢复开中 忧亲族徐后憾逝
与后来举世闻名的北京紫禁城不同,始建于洪武初年的南京紫禁城无论在规模、格局还是在气势方面都逊色许多。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朱元璋对将南京作为大明京城并不满意,在位初期屡有迁都之意,故对皇宫规制不太苛求。二是当时刚经历元末大乱,天下满目疮痍、民力不济,加之朱元璋生性节俭,不愿在宫室上大肆铺张。而最后一个原因,则是受地貌限制。南京地处丘陵,平地有限,别说在城里大肆圈地营建宫室,就连按照历代帝都的传统布局,将皇宫建在城中央都不可能。当初规划时,经通晓阴阳的刘伯温屡次勘访,最终将紫禁城的位置定在了南京的东城。此地背靠钟山,从风水上来说也算得上一块宝地了,但地势却稍显狭窄,建成后的宫城周长不过五里,与之前汉、唐、元等大一统朝廷的宫室相比局促太多,殿宇雕饰方面则更是不如。不过也正是这种简朴,从侧面反映出建国初期朱明皇室崇俭务实的良好风习。
本来,明初宫人不多,紫禁城内的内官、都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三千之数,故南京宫室虽较前朝局促,但使用起来照样绰绰有余。可数百座殿宇楼阁聚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带来了一个明显的弊端——憋闷。南京本就是出了名的火炉,而紫禁城内因为空气流通不畅,就更显得闷热无比。故每到盛夏,宫中的奴婢们都多少会有些烦躁,私下里时常有斗嘴情事发生,甚至连严令禁止的斗殴也偶有出现。但是在永乐五年的夏天,就连脾气最暴躁的宫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收敛了性子,平日里别说横眉竖眼,就是走路也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丁点儿声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段日子以来,皇后徐仪华的病情愈发严重,已呈不支之象。为此,永乐整日忧心忡忡,见了谁都没个好脸色,大家小心翼翼,生怕在这时触了皇上的霉头,招来杀身之祸。
内廷的宫人谨小慎微,外朝的大臣们同样也心神不宁。自从邸报上明文登出凤体违和的消息后,大家都预感到皇后情况不妙。这几日除了紧要军务,其余政事都尽量由各衙门自行处理。若有实在做不了主的,也都写成奏本递交通政司,再转送到宫城内的文渊阁,由内阁阁臣们斟酌轻重缓急,然后进呈御览。这种全新的奏事流程,也是出自永乐的授意,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已移到了皇后的病情上头,实在没有太多精力来处理国政,只得出此权宜之策。如此安排,内阁的地位就突然重要起来。偏偏这时《文献大成》的重修又到了最后关头,永乐牵挂徐后病情之余,还特地交代此事不可再拖延,因此,杨荣、杨士奇、金幼孜几个都被抽调到弘文馆查籍阅典,内阁能做事的只剩下黄淮和胡广。两人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仍不能完全应付,一些看似不太要紧的政务也只能暂且搁置了。
这一日午后,户部尚书夏元吉正满头大汗地在签押房内批阅公文。忽然,一道浙江布政司送来的公文映入他的眼帘。此文言秋汛将至,钱塘江河堤急需加固,需抓紧时间招募民夫上堤护坝,请户部急拨钱粮。夏元吉想了想,又从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抽出另外一本,却是三日前湖广布政司递来的,内容与浙江一样,都是防汛护堤急需朝廷拨付钱粮,只不过钱塘江换成了荆江。这种事每年夏秋季节都有,按理说他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不过他捏着这两道公文思忖许久,最后将它们收入袖中,随即走出大门径直往宫中而去。
刚走到左掖门外,夏元吉还未来得及递牌子,便见鸿胪寺丞刘帖木儿迎面出来。他眼光一亮,忙上前两步问道:“老刘,你可是去面圣了么?”
“是!”刘帖木儿是汉化的蒙古人,虽然能说汉语,却是北京的口音,于南京官话仍不甚流利。永乐在北京就藩多年,刘帖木儿用当地土话与他交流不成问题,但要与夏元吉等南方籍官员对答就稍显麻烦了。见夏元吉发问,刘帖木儿憋了好一阵,方用半生不熟的南京官话回道,“回夏大人,下官是去面圣。乌斯藏白教尚师哈立麻去年来京,陛下命在山西五台山建大斋,请哈立麻在那里为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祈福。眼下大斋已成,哈立麻也抵达五台山,特上表道谢。因皇上一向对哈立麻的事特别关心,下官明知皇上心寄娘娘病情,也只有斗胆请见了一次。”
这刘帖木儿南京官话不好,一开口却特别啰嗦,夏元吉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的意思弄明白。不过也亏了刘帖木儿话多,从他的絮叨中夏元吉发现了一些门道。这哈立麻是乌斯藏颇有名望的高僧,永乐召其进京,名为敬佛,实则是借此怀柔藏人,所以对他上心也是自然。虽然如此,一道谢表毕竟不是急务,这样刘帖木儿也能成功见驾。如此看来,至少眼下永乐还是有工夫接见外臣的。他精神一振,当即又跟刘帖木儿寒暄几句,旋到门前递牌子请见。
一盏茶工夫过去,一个小内官碎步跑出门来传旨在乾清宫接见。夏元吉听了先是一愣,他与内阁侍臣不同,通常永乐召见他这种外臣都是在武英殿。不过很快他又反应过来,皇上还牵挂着皇后的病情,因此改在内廷召见,这样一旦皇后有什么事情,皇上知道得也能快些。夏元吉心中一紧,也不多说,只加紧脚步跟着传旨内官往内廷走去。
一进乾清宫御书房,永乐的身影便出现在夏元吉面前。与早朝时的强打精神不同,离开了朝堂,永乐再也难掩恍惚与焦灼。夏元吉一眼望去,见他有气无力地半偎在紫檀木椅上,看上去十分疲惫,明显是连日失眠所致。见夏元吉进来,永乐先摇摇手,阻止了他行礼,旋又伸出右手食指朝房中央的一张红木凳子一指。夏元吉会意,只略一欠身,便走到凳子前坐了下来。
“夏爱卿见朕何事?”永乐问道。
“回陛下!”夏元吉起身将那两道公文从袖口中掏出,欠身呈上道,“浙江、湖广布政司相继来文,请户部拨钱一百一十万贯以应秋汛!”
见夏元吉上书,守在一旁的马云赶紧上前接过转递到永乐手中。永乐翻开略略一扫,随即放到面前御案上道:“此等民生之事,你直接照往年成例拨付,完了再奏与朕便是,何必专门进宫一趟?莫非户部没银子了?”
“银子自是有的!”夏元吉赶紧答道,“眼下户部尚有公帑八百四十八万贯,旬月后各地赋税也将相继解至,应付浙江等地秋汛开支自然绰绰有余。只不过接下来马上就要入秋,塞上三十万戍边士卒需添置棉衣,另需从江南征集二百万石粮草运到北京供将士们过冬,仅此一项,开支便达近四百万贯。再加上中途飘没耗羡,恐就得五百多万贯。此外,交趾虽已光复,但黎逆余孽仍在顽抗,朝廷二十万大军有一大半要留驻当地,仅供应他们下半年所需,便又要花上近二百万贯。而数月后张、沐二帅就要班师回朝,郑和出使西洋的船队也将归来,届时朝廷自然要大加赏赐,这又是上百万贯的开销。以上种种,再加上重修北京城墙、筹备二次出使西洋以及各种日常开销,至岁末时朝廷还将支出两千万贯之多!”
夏元吉说的都是国计民生的大事,纵然永乐心有旁骛,此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聆听。听其说完,永乐略一思忖道:“照你计算,今年户部盈余多少?”
“今岁肯定只有亏空,没有节余了。不过前两年朝廷还攒了些家底,靠着这些老本倒不至于不敷开支。但这么下来,到年底户部存银恐就不多了。”
“还剩多少?”永乐蓦然惊觉,身子立时坐直了起来。
“大约可剩下四百万贯左右!”
永乐陷入了沉默。偌大个大明朝国库只剩下四百万贯,这无论如何也太少了些,一旦四方有个风吹草动,朝廷立刻就有可能陷入无银可用的窘境,他倏地抬头对夏元吉道:“营建北京之事暂缓,待来年开春后再作计较!”
“陛下圣明!”夏元吉心头稍缓,“不过即便如此,朝廷最多也只能省下两百万贯。六百万贯的存余,还是稍少了些!”
“也刚好足够了!”永乐从御案上的托盘里拿起一条毛巾,擦了擦脸道,“其余各项开支都是免不了的,你不要打它们主意。眼下海内尚算安宁,阿鲁台虽有异心,但凭他目前的实力尚没胆子来招惹大明。只要没有兵争,六百万贯足以保得今岁平安。”
“可是……”夏元吉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嗫嚅道,“或许朝廷还将多出一大笔开支,而且还耽搁不得!”
“哦?”永乐有些不解道,“朝廷今年的大事不就这么几件了么?还能有什么急务?”
夏元吉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永乐,过了好半晌才一咬牙小心翼翼禀道:“回陛下,历代帝王自登基之日起便要寻址建陵。陛下御宇已有五载,然陵寝之事仍一拖再拖,这实在有违常理。故……故臣斗胆,请陛下即刻派员寻找风水宝地,准备开工建陵!”说完,夏元吉立刻跪伏于地,大气不敢出一口地等待永乐训斥。
夏元吉这话虽说得极委婉,但永乐仍领悟出了其中之意——这实际上是提醒他,一旦皇后驾崩,朝廷要马上修建帝陵,否则皇后梓宫将无以安葬,而帝陵修建无疑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永乐倏地站立起身,眸子中射出愤怒的火光。不过他终究平静了下来,毕竟皇后的病情他本人最为了解,眼下的确是到了要考虑身后事的地步了。思忖半晌,永乐一声长叹,身子颓然倒在座椅上有气无力道:“你是忠臣,此事不可再拖。不过建陵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办成的。仅是选址便要费好一阵功夫,想来前期开支也不会太大!”
见永乐无怪罪之意,夏元吉心中犹如一块巨石落地,再说起话来也顺畅许多:“陛下所言甚是。但寻址之事再慢也就只花上几个月而已,何况此事还迫在眉睫。由此看来,建陵的开支或应及早筹备,届时方能有备无患。而且……”讲到这里,夏元吉想着既然话已说开,索性不再顾忌,“陛下恕罪,万一娘娘不幸大行,这凶礼自然不能马虎。若隆重的话,前后花费恐也要几十万贯。如此一来,国库恐就愈发空虚了……”
“朕拨内帑治丧,不用户部掏一文钱!”永乐本就对皇后之事暗自伤心,此番听得夏元吉左一个大行右一个凶礼,他明知其是一片忠心,但仍忍不住急火攻心,竟有些失态地拍案大叫。
夏元吉吃了一惊,旋即面露苦笑道:“臣死罪!只是此等事不得不预作绸缪。皇后乃天下之母,倘有不幸,哪有让皇上用内帑治丧的道理?何况几十万的开销,内帑恐也……”
“唉……”永乐一声哀叹,旋又摆了摆手,示意不怪罪夏元吉。待重新坐下后,永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心绪平静了些才精疲力竭道,“说吧,你有何应对之法!”
永乐一旦平静,思绪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缜密和周全,他知道这个户部尚书在度支上头是绝不会黔驴技穷的。他既然敢来找自己,那除了诉苦外自然也有应对的办法。
果然,夏元吉欠身一揖,随即正容道:“臣有一策,或可缓国用不敷之虞!”
“说吧!”永乐淡淡道。
夏元吉毫不犹豫道:“解除开中限制,朝廷立可节省大笔钱粮。”
“恢复开中?”永乐一愣,随即陷入沉思。
自永乐二年限制开中以来,北京的粮草已增加不少,但边疆各地因为没了盐商输粮,这粮草转运之责又落到官府头上。如此一来,不仅中间损耗猛涨,百姓的徭役也因此大大增加,输粮各省的布政司对此叫苦连天。无奈北京乃天子行在、塞防根基,地位重要,朝廷为了它也顾不得这多了。
“恢复开中,万一北京粮草再度不济奈何?”斟酌再三,永乐提出了疑问。
“不会。经数年开中,北京各仓的存粮已大大增加,现已有两百万石之多,只要无大战,仅此便够行在卫所一年之用。而且如今移民北京也已结束,十余万农户已屯垦有年,朝廷不仅不需再接济他们,反可从中收取赋税。再说永乐二年郑和出使日本后,倭患已有所缓解,陈瑄船队再从海路运粮,其折损亦有所降低。凡此种种,足以保证开中限制解除后,北京粮草仍足以供应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