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勘运河堂官微服 察民情皇孙忧心
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经历了数月的朔风洗礼,齐鲁大地终于迎来了明媚的春光。此时的济宁郊外,冰雪消融,山披绿装,春风和煦,蝶舞花间,好一派人间胜景!
出济宁城东门便是洸河。每年这时,济宁士民便会携亲邀友出城到河畔踏青,今年也不例外。这一日天刚刚亮,洸河畔上便可看见好些人影,待到日上三竿,河堤上放眼望去更是人潮涌动,处处可闻欢声笑语。人们在冰雪寒风中好不容易熬过冬日,现在终于可以将这积蓄许久的闷气一吐而光,换上朝气蓬勃的神态,去迎接又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
踏青的人群中,有两个中年男子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此二人头戴网巾大帽,身穿土灰色直裰袍子,从装束上看与一般士人无二。不过却有四个头戴平顶巾、身着皂色盘领衫的州衙皂隶威风凛凛地站在他们身后守护。如此气派,寻常百姓一见就躲得远远的,倒让他们耳边少了好些聒噪声的滋扰。
不过尽管环境闲适,眼前景色也美不胜收,但二人的脸上却毫无喜悦之色,反而眉头紧锁。沉默了好一阵,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文士侧过身对身旁年约四十的男子拱手一揖道:“宋大人,下官预估有误,看来咱们只能再寻他法了!”
说话的正是刑部司务蔺芳,而那位年长男子则是工部尚书宋礼,二人奉皇命来山东勘察运河河道已有月余。这段时间内,二人将会通河以及周围的河流都探访了个遍,结果却大出所料。按照蔺芳事先设想,在疏浚会通河河道的基础上,分汶水一部至寿张与济宁的运河河道中,由此打通位于大清河南面的会通河南段部分。至于大清河至临清的北段,则只需挖开淤泥,拓重修河道即可。但真到现场勘察之时,则发现情况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蔺芳早年曾在临清居住,对会通河北段颇为熟悉,所以他治理北段的方案一经提出,便受到广泛认可。但对于南段,他的了解就要稍逊几分,而他洪武二十二年被举孝廉入仕,从此再也未回过山东,此次故地重游,才知道当地地理已与自己在时发生了很大变化。
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在原武决堤,河水漫过东平境内的安山湖而向东流,于是会通河道被彻底淤塞,许多河段甚至被完全填平。如今再要疏通,费用大大增加不说,而且当初的河道被黄河泥沙填满后,当地百姓又私自在上面排淤垦荒,如今已经成了良田。本来,官府应该过问此事。不过山东人多地少,许多农户本就无地可耕,若强将他们驱走,那这些百姓就会成为流民。因此,当地官府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未将这些“新田”造册,却比照官田税额征税,百姓对此也已接受,十余年下来已成惯例。现在要重新疏通会通河,这些农民立时就没了衣食。而且按照计划,会通河道也要拓宽,这又要侵占许多良田,这两样加起来,仅会通河道沿线就得多出大几万的农民需要朝廷安排生计。
当然,朝廷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将这些人移往北直隶,充实行在人口。不过经过永乐初年的几次大迁徙,已有好几十万山西、河南、山东的百姓移往北直隶,现在那里的上好土地都被分尽,再要把这帮山东农户移过去,就只能到塞上的贫瘠之地了。想当初派分富饶之地,朝廷都耗费巨资,还免了移民三年赋税,这才使他们得以自食其力。要再将这些运河移民迁到塞上,那朝廷得花上多少银子?
除了耗费外,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水源。元代会通河河窄水浅,年运粮不过三十万石,现在朝廷要将运力提高到两百万石以上,这不仅是要拓河道、清淤泥,更重要的是要寻找到足够的水源以资运河!水从何来?无非是周边河流而已。而综合水量、地势以及距离等多种因素,蔺芳认为唯一合适的水源便是汶河。
而汶河又分大汶河和小汶河。其中大汶河出自泰安的仙台岭南,小汶河出于济南府新泰县境内的宫山下,两河在济南府与兖州府交界的徂徕山西合流,经宁阳县北堽城再一分为二,其中干流汶水又再往西南一百余里,抵达汶上;而其支流则是洸河,另向罡城西南向流三十余里,在济宁城外与泗水汇合。元朝初年曾在堽城筑坝,再分汶水主干之一部分流入洸河,以资济宁与徐州之间的南截河道。到至元年间,因北截水量不足,又重新在堽城分流,将一部分河水北调流入济水,再至临清通漳、运二河流入大海。这才保证了元代会通河的贯通。
蔺芳一开始也想采用此法,但问题是汶河毕竟不是大河,水量有限,会通河四百五十多里河道大部仰仗于它,贯通倒是可以做到,但想水量充足可就难了!尤其是东平境内的开河口至大清河这百余里河道,由于地势绵延起伏,想找到合适的通道建引水渠也颇不容易。
纸上谈兵易,临阵破军难。直到亲自参与其间,蔺芳才明白为什么像郭守敬这样不世出的河工大家,修出来的运河也如此中看不中用。不过他已在皇上面前打了保票,现在想反悔也不可能了,何况他也不是那种遇难即退之人。现在他最想的就是抛开元代引汶济漕的旧道另辟他途,使汶河水得以流经会通河全线,并尽量将这花费减下来。
不过要再寻路径,能否成功且不说,勘察的时间肯定会有所延长,这需要重新奏请朝廷。蔺芳不过是个九品司务,并无上奏之权,只能由宋礼代奏,故蔺芳必须先取得宋礼的谅解。
宋礼也是心事重重。本来,他对疏浚会通河也是极力倡言,并希望以此作为一大政绩。只是没料到,他一向视为水利奇才的蔺芳却在这关键之处出了岔子。宋礼本是个急躁刚烈的性子,若在平时,他必然勃然大怒,不过今日反而没有发作。在他看来,事到如今,想抽身也不可能了。与其训斥蔺芳,倒不如多加抚慰,促使他把事情做好。而且蔺芳看上去仍信心十足,这也让他稍觉安心。想了想,他便说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另寻通途。至于时限,仲文不必担心。我回头给朝廷上奏,请再宽限一两个月,想来陛下不会不允。”
“多谢大人体谅!”蔺芳感激地回道。
“仲文,关于这引汶济漕,若是前元旧道不可用,那你觉得应从哪里过比较好!”
“下官准备这两天再到开河口和寿张转转……”蔺芳正回答着宋礼的话,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转身一看,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皂色盘领衫的州衙典吏正跑上堤来。待到近前,来人不及抹汗便急声道:“二位大人,潘大人派小人前来,请您二位速回州衙!”
“哦?”宋礼有些意外,“潘知州何事找本官这么急?”
“只说是有贵客造访,具体小人也不知。”典吏老老实实答道。
听典吏这么说,蔺芳有些迷惑,宋礼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遂也不多言,对蔺芳一打手势道:“赶紧回城!”说着便急匆匆地走下河堤。蔺芳一愣,也赶紧跟上。
回到州衙,济宁知州潘叔正便迎了上来,宋礼翻身下马,将一旁从人屏开,压低声音问道:“是小殿下来了吗?”
“里头那位不让声张,大人进去便知。”潘叔正抿嘴一笑,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礼遂不再说话,只赶紧整了整衣冠,直接向后院走去。蔺芳不知内情,此时又没听着二人说话。但瞅着宋礼神态,便知他要见的人来头不小。不过宋礼只顾着自己入内,也没嘱咐他要不要跟着,蔺芳顿时有些犹豫。
潘叔正瞧着,便上前道:“蔺司务也一起进去!”蔺芳听了,这才效着宋礼将衣冠整理好,亦步亦趋跟上。
宋礼与蔺芳一前一后进了后院,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便出现在眼前。虽然男子身着一袭大户人家仆役常穿的方领对襟罩甲,但嘴上却一根胡须也没有,在京中待久了的蔺芳一看便知是内官。果不其然,宋礼上前一拱手沉声道:“请李公公禀告皇长孙,工部尚书宋礼与刑部司务蔺芳求见!”
蔺芳听着大惊,这才明白朱瞻基来了济宁。而眼前这位,正是皇长孙的大伴李谦。蔺芳正揣测皇长孙的来意,李谦已还了一揖,客气地笑道:“不用通禀了,殿下命咱在这里候着,只待二位一到,便直接带进屋去!”
“那就劳烦公公了!”宋礼掏出一张五两面值的洪武宝钞递到李谦手里。
李谦一笑,不动声色地塞进袖中道:“二位大人请!”说完便转身往内走去,宋、蔺二人也忙跟在他身后。
济宁州衙后院不大,但布局错落有致。据说是因为潘叔正之前的两任知州都是苏杭人士,在当初修缮后院时,亭台楼榭、池塘假山都搬了进来。不过到底是官衙,不敢太过铺张,只是借了江南庭院大致的形,要论雕饰和选料做工上仍远远不如。不过饶是如此,在山东能见到这么一座宅院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自来济宁后,宋礼和蔺芳就住在后院西首的两间厢房里,有时得闲也会出来赏梅观雪,一弄风雅。不过这时,他们却丝毫没有赏景的心思。李谦左弯右拐,带着他们来到西北角一间不起眼的厢房前,才止步回头道:“殿下就在里头,二位请进!”
宋礼与蔺芳蹑着脚进入房内,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坐在里间炕上,二人赶紧一撩袍角跪下山呼道:“臣宋礼、蔺芳叩见殿下!”
“二位大人请起!”蔺芳倒也罢了,宋礼是正二品工部尚书,堂堂九卿重臣,朱瞻基虽是金枝玉叶,但也不敢过于托大,遂跳下炕伸手虚扶,又对外面守着的李谦大声道,“拿两个手炉进来!”
宋礼与蔺芳已经起身。他们举目一望,这才发现这间厢房的确简陋极了,除了一张炕、一套桌椅、一个书架,竟一件家具也没有。
“二位大人刚从河边过来,想来也冻坏了。我这里寒碜,除了这个炕,就连个火炉都没有,只好委屈你们用手炉凑合了!”朱瞻基说完,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宋礼笑了笑。
宋礼闻言当即眉头一皱道:“这潘叔正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拿这地方来给殿下歇息?回头臣一定狠狠参他一本!”
“都说宋大人待人严苛,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不过这与潘叔正没关系,是我自己要住的。”朱瞻基哈哈一笑道。
房门又打开,李谦拿了几个手炉进来,身后还跟着工部左侍郎金纯。宋礼两日前已收到永乐的密旨,言皇长孙与金纯一道前来协助治河,此时见到自己的这个副手自也不奇怪,倒是蔺芳又吃了一惊,赶紧又向金纯行礼。
李谦给三位臣子一人一个手炉,又将三张椅子搬到朱瞻基面前,自己才蹑脚出屋。宋礼他们重新落座,朱瞻基道:“我与金大人此来的目的想来宋大人都知道了,此次疏浚会通河,是关系到大明千秋之基的大事。我年幼识浅,便想借着这个机会多历练历练,皇祖父与父亲也都允了。只是虑着我年纪小,又碍着这劳什子的身份,明里放出来怕惹得地方官府鸡飞狗跳,所以就让我微服前来,跟在宋大人身边学习便是了!”说着,他又一指金纯道,“不过金大人倒不用隐姓埋名,他是皇祖父派过来参谋治河的。此外他老人家还想着一旦确定开工,立刻就要征调民夫,故又遣了行在后府都督佥事周长过来打前站。周长人在北京,待接了旨再赶过来,恐怕还要过个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