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皇祖父这么说,朱瞻基越发忐忑,不过接下来永乐却突然把话题岔开,张望着四周景色,似漫不经心道:“其实炽儿如何想朕也不太在乎了,只是……”说到这里时,他把目光对准了朱瞻基,“朕想知道的是你的想法!”
“孙儿的想法?”朱瞻基有些意外,同时又有些不解,“皇祖父是指……”
永乐望着朱瞻基,一脸郑重道:“朕今天就想知道,你对治理这大明天下,究竟有何想法?”
朱瞻基一愣,继而脱口而出道:“当然是秉承皇祖父之志,奋发进取,开拓振兴!”
“朕不想听顺耳话!这些话朕要去问你父亲,他亦会这般说,但其内心肯定不会这么想!”永乐嘿嘿一笑,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你是朕亲自选定的皇储,是大明未来的天子。你的太孙之位,朕不会改!”
朱瞻基心念一动。皇祖父的这番话十分直白,而他这么说自然是要彻底打消自己的顾虑,让自己坦诚回答他的问题。这时他已经意识到,今天祖孙间的谈话,对皇祖父来说肯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朱瞻基看了看皇祖父的脸。经过岁月的洗礼,如今的永乐已不复当年威仪,他颧骨凸起,脸颊也深深凹陷下去,额头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早年乌黑的头发已变得雪白,原先气派的长髯也脱落不少,看上去稀稀拉拉。朱瞻基的内心忽然生出一丝伤感,他知道这位叱咤风云、笑傲古今的皇祖父已经步入了人生的暮年,在世上的时日不多了!
自打懂事起,朱瞻基就一直在永乐身旁,聆听他的教诲,接受他的指导,祖孙二人之间的亲情十分深厚,甚至远远超过了父子之情。对这位深爱自己的皇祖父,朱瞻基从来都是发自内心的敬仰和尊重。现在,皇祖父要自己**心扉,并且还善解人意地释去自己内心隐藏的那点子小顾虑,他感动之余,当然不能再虚与委蛇。想到这里,朱瞻基深吸一口气,一脸庄重道:“孙儿不敢隐瞒,对这治国之法,孙儿尚有一孔之见!”
永乐露出一丝微笑,鼓励道:“基儿畅所欲言,无须忌讳。”
“是!皇祖父以开拓振兴为志,登基二十年来,下西洋,复安南,拓东北,征漠北,修大典,疏运河,建北京,一手缔造永乐盛世,使我大明治隆唐宋、远迈汉唐,功业可谓冠绝古今!对此,孙儿由衷敬佩!”朱瞻基拱手一应,随即侃侃而谈。待夸完永乐,他话锋一转又道,“但繁华背后亦有隐忧。建千秋基业,当需索取民力,若蓄养不及索取,长此以往,百姓终将不堪忍受,进而引发动乱,如此不仅开拓无以为继,就是江山社稷亦有毁败之忧,此所谓过犹不及也!我大明富庶繁荣远超历代,皇祖父依此厉行开拓,自是正当其时,但若长期如此,终有民力不敷之虑。故孙儿以为当有所收敛,如此方为中庸之道。”
“听你之意,是要我大明重回生息?”永乐心中一紧。
“不!”朱瞻基摇摇头,“践行中庸,当以形势为依据。既然国家昌盛,自当以开拓为经,而收敛只是权宜,其意是为蓄力,以使开拓得以长久。若国力强盛却以生息为经,那便是不思进取,故步自封,如此则背离中庸。以此法治国,最多不过苟延残喘,想将祖宗基业发扬光大,几无可能!”
“说得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永乐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紧接着又一叹道,“可惜你父不识此理!”
“谢皇祖父夸赞!”朱瞻基口中致谢,心里却颇有些意外。观皇祖父往日做派,几乎都是厉行开拓,少有收敛之时;而且不久前的那场君臣争论中,夏元吉讲道理和自己其实并无不同。所以在他看来,以为皇祖父对张弛有度并不以为然。此番他如实阐述想法,心中其实很有些忐忑,生怕因理念不合使皇祖父震怒,如此虽不至于像夏元吉那样身陷囹圄,但也免不了灰头土脸。谁知让他大感意外的是,皇祖父的态度与当日在与夏元吉争论时的表现大相径庭,这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朱瞻基的迷惑,永乐一丝不漏全看在眼里,他淡淡一笑道:“你一定奇怪,为何相同的道理夏元吉说来,朕雷霆大怒,而你说来,朕却大加赞同,是吧?”
朱瞻基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承认。
“此正是朕与你叙谈之缘由!”永乐顿了一顿,伸出两根手指头,“原因有二,一是因为你父之故!二是因你与夏元吉身份不同!”
“父亲之故?孙儿身份?”朱瞻基仍是不解。
“朕还是从头说起吧!一直以来,外间皆认定朕厉行开拓太过,并由此以为朕好大喜功,其实是彼等不识朕之苦心!正如你之所言,国家昌盛,则当行开拓。但开拓非一日之功,要见成效,需后继者坚持不懈。可偏偏你父亲却对此不以为然,只知一味死守生息老路!”永乐打开话匣子悠悠说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观你父亲,虽有仁爱之心,但器具不阔,且政见迂腐。朕几可断定,将来他继承皇位后,不但不会把开拓大业发扬光大,反而很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朕当年几次想废储另立,其根由便在于此!现今中国鼎盛,四夷孱弱,此乃上天赐我大明振兴之机。身为天子者应当顺应天命,不可失此良机。你父昧于大势,若其放弃开拓,固能苟安一时,但以百年、千年计,却是有愧大明!然朕只有三子,他位居嫡长,其余两人又难当大任,江山只能传给他,对此朕亦无可奈何,故只能尽力弥补。而这弥补之法有二,其一便在于你。朕之所以对你悉心教诲,便是希望你能识天命,将这开拓大业继续传承下去。而其二者,便是厉行开拓,连行大举,把这摊子铺大。如此一来,到你父亲继位时,开拓大业气候已成,他即便心有不愿,也无力逆转,不至于使朕的心血半途而废!所以,你现在应知朕并非不知张弛有度,并非不识中庸之道。只是这张之一途,朕若不发挥到极致,到你父亲手中就不会仅仅是弛,而会彻底被废!”
说到这里,永乐又慈祥地摸了摸朱瞻基的脑袋道:“炽儿肯定会偏离中庸,既如此,那朕也只能剑走偏锋,同样偏离中庸,只是所选路径与他南辕北辙!如此,等江山传到你手中时,正好就是开拓大业犹得延续,而又国力已复之局!而你又能识得形势,知道如何践行,如此一来,至少三代之内,大明的开拓大业都得以延续,这就是朕的想法!”
永乐这番话是如此推心置腹,朱瞻基听后犹如醍醐灌顶。半晌,他才讷讷道:“原来皇祖父这般用心良苦,只是世人不明此理!”
“他们是不明白!百年之后,朕或许还会落下个好大喜功的骂名!”永乐冷冷一笑,又傲然道,“但为天子者,当总揽全局,以天下苍生,以千秋万代为念!既然此举有益大明,那朕自当尽力行之,纵然担得些许骂名又有何妨?何况只要开拓功成,朕英名自可远盖骂名!故于公于私,朕都当坚持到底!”
一阵朔风吹过,永乐将身上的裘衣紧了紧继续道:“再说这次出征吧。夏元吉说当下应该生息,过几年大明国力有所恢复后再北征不迟。这道理确实不错,但他也不想想几年之后,又是何人在位?朕年事已高,精神也大不如前,恐怕阳寿不久。一旦朕大行,你父便将继位,他虽体弱多病,但毕竟春秋正富,或可当一二十年皇帝。偏偏他又是个因循守旧之人,登基后即便国力恢复,多半也无心开拓,只知休养生息。可如此一来,经略漠北的良机必将丧失!”永乐提高了声调,颇有些激动道,“休养个三五年自无不可,但一二十年呢?这么长时间,足以使鞑靼气候大成,重现当年蒙古之盛,真到那时便再难以遏制。届时他们驱马南侵,中原所受灾难将越发深重。正因此虑,朕才要坚持出征漠北。而且此次不成,朕就再征。再征不成,朕还要再征。必须在有生之年重创鞑靼,如此方能保得天下长久太平。即便此举会加重民生之苦,但与将来生灵涂炭相比总要好得多!这就叫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才是可以长久的中庸,这便是小不仁以为大仁。只是,世人皆一叶障目。朕可断定,后人回顾朕此番北征时,多半会大骂朕好大喜功;而将来你父因休养生息,反会被他们赞为仁厚之主!其实,他们哪里晓得朕的苦心?朕要是不做这件好大喜功之事,大明就会被你父的一味生息耽误,就会惹出更大的乱子!朕无法改变你父心志,所以只能自己担这骂名。唯有如此,才能使这升平世道得以长久,使这繁华盛世延续千秋!”
朱瞻基肃然起敬,此时再看皇祖父时,他眼光的崇敬之情更增了几分。
这时,永乐忽然将手按在朱瞻基的肩膀上郑重道:“基儿,朕与你说这些,是要你知道为君之难,更是要你清楚天子职责!既为天子,当目光长远,勇于担当。既要求名,但亦不可为虚名所累,如此方能成为真正的圣主!你是朕一手选定的传人,志向抱负与朕仿佛,朕的功业需要你来传承,需要你来发扬光大,你绝不可辜负朕的期望!”
见永乐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朱瞻基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庄重地拱起手坚定道:“孙儿定秉承皇祖父之志,绝不使开拓大业半途而废,绝不使千秋基业中道崩殂!”
朱瞻基的态度让永乐十分欣慰,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朕刚才说,对夏元吉大发雷霆是因炽儿之故,其理由便在这里。夏元吉请罢北征,理虽甚正,但目光却有局限。他只看到朕决议北征是冒进,但未能预见炽儿会故步自封。他不明白朕现在的背离中庸,是预先纠正炽儿的偏失,是为了使大明的国策更加长久的符合大势!”
闻言,朱瞻基发自内心地点头。
“朕还说,你与夏元吉身份不同。便是因为你是储君,将来要继承朕之志,故朕当将此理与你说明白,以免你治国有失。但夏元吉不同,他是外臣。如果当时朕把这些话当众说了,那炽儿在外臣面前的威信将**然无存!炽儿将来还是要当皇帝的,虽然朕不指望他将能将开拓大业发扬光大,但至少也应做到守成。如果因为朕的冲动给将来埋下君臣失和的隐患,那对大明、对天下都无好处!”
当永乐解释完,朱瞻基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而祖孙间的这一次畅谈,不仅化解了朱瞻基一直以来对皇祖父施政的些许误解,更使这位皇太孙对治国之道的认识有了本质的提升!而在回味永乐之言的过程中,他忽然发现一个情况,皇祖父并不反感夏元吉,这让他心念一动。
“皇祖父!”朱瞻基抱着一丝希望道,“夏元吉虽放肆狂妄,但亦是一片忠心!虽不可纳其言,但也无必要一罚到底!”
“谁说朕不纳其言了?”永乐反问一句又道,“朕只是不纳其罢废北征之议罢了!至于其所言之财力不支、民力不敷云云俱是实情,朕岂能无动于衷?”
“那皇祖父的意思是……”
“明日朕便下旨,郑和此次回朝后便中止下西洋之举;大报恩寺中宝塔亦暂停修建,挪出钱粮供应北征。至于夏元吉……”永乐稍作犹豫,“他虽是出于公心,但目无君上,不可轻纵。不过就不用再关在北镇抚司了,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命狗儿在内官监收拾个干净的窝,让他在里头歇几年吧!”
前两样举措是为保证北征所必须做的变通,对此朱瞻基并不意外,但关于夏元吉的处置却着实出乎他的预料。虽然从诏狱到内官监监狱只是挪了个地方,但永乐明言让夏元吉歇几年,这就是说他不仅不会遭到真正的处罚,过几年还有可能起复。联想到当日夏元吉的“悖逆狂妄”和皇祖父越来越暴躁的脾气,朱瞻基对救他几乎都已不存幻想,只不过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想碰碰运气。孰料自己刚一开口,皇祖父就答应网开一面!
“谢皇祖父!”朱瞻基大喜过望,立刻致谢。
此时永乐的内心十分舒畅。这两年,他逐渐感觉到朱瞻基在对待开拓国策上出现了些许犹疑,尤其方宾的死和夏元吉的下狱使他隐约透露出对自己连兴大举的质疑,这让永乐十分着急。如果连被当作衣钵传人的朱瞻基也转变了立场,那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必将毁于一旦!经过反复斟酌,他精心设计了这次祖孙间的这次谈话,一方面确认了朱瞻基对开拓国策的认同,另一方面又通过推心置腹的解释,在教诲朱瞻基的同时也打消了他内心的犹疑。现在,所有目的都已达到,永乐也长出了口气,觉得有些累了。他挺身而起,拍去身上的尘土,精神抖擞地说道:“走!下山回宫!”
“是!”朱瞻基干净利落地一应,随即上前搀扶住永乐的右臂……
当晚,永乐睡得十分安详。这位老皇帝已经用二十年的帝王人生,为大明的开拓大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铺好了宽阔的大路。接下来他只剩下一件事情,就是日落西山之前,为千秋基业扫清最后一个绊脚石。而这个最后的对手,就是鞑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