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心中十分复杂。对二弟所做种种,他心中亦十分愤恨。听了群臣鼓动,一时间亦生出置其于死地的念头。不过真要由自己定下死罪,他又有些犹豫。
朱高炽天性仁厚,往日虽也在暗中和朱高煦斗得你死我活,但那多是受其所迫不得不为,论其本心,倒并不想置他于死地。何况不管怎么说,朱高煦也是他的亲弟弟,真要一杯毒酒将他送入黄泉,史书之上,自己恐怕会落下个为保皇位鸩杀亲弟的恶名,这绝不是他想要的。不过朱高炽心里也清楚,这个弟弟已被皇位迷了心智,今日放他一马,恐怕接下来他还会贼心不死。一时之间他左右为难,迟迟不能拿定主意。
朱瞻基见天色渐黑,遂道:“父亲,今日大家累了一天,想也乏了,莫如先回去歇息。明早到春和殿再议一次,有了结果,再回复皇祖父不迟!”
听得朱瞻基之言,朱高炽才觉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见众人脸上也都有疲惫之色,遂点头道:“也罢!明日再说,诸位爱卿都回家歇息吧!”
“遵旨!”众人听后,遂行礼告退。朱高炽与朱瞻基也返回春和殿。进殿后,朱高炽命人准备晚膳,他则领着朱瞻基先到书房准备继续商议一阵。这时,王三儿突然进来道:“杨荣大人求见!”
“勉仁师傅?”朱高炽闻言一愣道,“他没出宫吗?怎么又来春和殿了?”
“或是勉仁师傅有话,方才人多不方便讲!”朱瞻基脑子灵光,一下就琢磨出了原因。
朱高炽这才想起,刚才群臣一片喊杀声中,唯有杨荣没有开腔。于是,他对王三儿道:“请他到书房来吧!”
过了一会儿,杨荣进入房中。待行完礼,他便轻声道:“汉王之事,臣有些想法,想请太子和太孙参详!”
朱高炽赶紧接话道:“勉仁师傅请讲!”
“敢问太子,刚才陛下命将汉王扣于何处?”
“柔仪殿啊,这又如何?”朱高炽有些纳闷。
“殿下请想,陛下为何要将汉王扣于柔仪殿?”杨荣提醒道。
“啊!”朱高炽一下想起来了。当年母后眼见他们两兄弟为国储之位明争暗斗,心知难以阻止,趁临终时苦求永乐,希望二人分出结果后,永乐能给失利者留条活路。这番话永乐一直藏在心里,从未能跟外人提及,却被当时在门外守候的坤宁宫管事牌子马骐听去。徐皇后驾崩后,马骐没了正经差事,在宫中地位骤降,一直郁郁不乐。朱高炽见着,便打发他去交趾给皇家采办贡品,顺带着赏了个监军的名分。采办贡品是肥差,马骐为报答太子,便把徐后临终前的这段话透给了他。朱高炽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岁月里,曾当着杨荣等几个最信任的阁臣提起过此事,借以缓解内心的恐惧。此时杨荣提起柔仪殿,他立马反应过来,“师傅是说,其实父皇并不想杀二弟?”
“嗯!”杨荣点点头,缓缓道,“如果真要赐死汉王,那关他到柔仪殿做什么?存心让仁孝皇后在天之灵不安么?想来是皇上念起了当年的许诺,下不了手,这才让他去仁孝皇后遗像前忏悔!”
朱高炽恍然大悟!联想到父皇最后骂朱高煦一半却又生生咽回去的情景,他越发坚信杨荣判断。
二弟的罪虽说是自己主议,但最终还是由父皇定夺。既然父皇不会杀他,那自己再提赐死,不仅毫无意义,没准儿还会让父皇觉得自己毫无亲情,为泄愤趁机报复,这样一来就太不划算了。他本就没下定决心非杀朱高煦不可,摸清楚父皇的心意后,他已经完全明白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第二日上午,众臣齐聚春和殿。这一次,朱高炽一改昨日犹豫不决的态度,以国朝从无处决亲王旧例为由,坚决主张赦免朱高煦死罪。刘观等人虽然反对,奈何朱高炽态度十分坚决,加之朱瞻基和杨荣亦从旁附和,一番争论过后,大家终于统一了意见。
当从朱高炽和朱瞻基口中听到为朱高煦求情的话后,永乐表面不满的同时,眼角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末了问道:“那依你等之见,当处煦儿何罪?”
一声“煦儿”已明白无误地表明了永乐的态度,朱高炽欠着身子,一脸痛惜道:“二弟利令智昏、误入歧途至此。今虽赖父皇开恩,饶其不死,但若不严加惩戒,恐不足以令其悔悟。儿臣与列位臣工商议,当夺其王爵,贬为庶人,徙往凤阳安置。其所领之三护卫亲军一并革去。谷王为虎作伥,亦与二弟同例。如此处置,父皇以为可否?”
这是一个方方面面俱可兼顾的处罚,既免了朱高煦的死罪,又可以彻底断绝他将来继续作乱的可能,于世人面前亦算有所交代。
永乐没有吭声,就朱高煦所犯下的罪行论,这种程度的处罚已经十分宽大,他几乎就要点头称善了。可话到嘴边,他却迟疑了!
朱高煦毕竟是永乐最宠爱的儿子!曾经一度,他还是永乐心中最合适的皇储人选!想到这样一位骁勇善战、为自己靖难大业立下汗马功劳的爱子从此沦为庶民,在清冷寂寥的凤阳皇陵旁窝囊至死,他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悲凉。正所谓虎毒不食子。尽管永乐有着铁石般的心肠,尽管他曾对无数威胁到自己皇位的敌人都毫不留情,但当要处置的人是二儿子时,身为人父的他也心慈手软了!
“煦儿究竟是立过大功的!”永乐一脸沉痛地咕哝道。
听得永乐此言,朱高炽和朱瞻基均是一愣,正欲再说,永乐已摇头缓缓道:“算了!煦儿生性桀骜张狂,真要这般处置,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朕既已宥其死罪,索性就再宽仁一些,还是留住他的汉王爵位,改封国于乐安。至于护卫亲军,削其左、右二护卫,改中护卫为青州护卫,算是给他留些脸面,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个太平王爷,了此一生吧!”
“啊?”朱高炽和朱瞻基均睁大了眼睛。连王爵都未削,仅将藩国由府城降为州城,这种程度的处罚与朱高煦所犯下的罪过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朱高炽还没说话,朱瞻基便忍不住抢先道:“皇祖父,如此处置,恐不足以使二叔悔悟!”
“他这个人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悔悟的!”永乐一脸颓唐道,“朕也不指望他能悔悟,只要他不再作乱,朕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朱瞻基仍欲再说,朱高炽已经阻止了他,继而对永乐道,“既然父皇宽大为怀,想来二弟定能体会苦心,从此安分守己!”
“但愿如此吧!”永乐苦笑中透着落寞和悲凉。
“既然二弟如此安置,那十九叔是否也遵照此例处理?”
“他?”永乐眼中突然迸出一丝寒光,怒气冲冲道,“白日做梦。朱橞狼子野心,蛊惑煦儿,其罪绝不可轻宥!念其是太祖亲子,靖难中又有微功,饶他一条贱命!削去王爵,贬为庶人,滚到凤阳去守陵赎罪!长沙三护卫全部迁到塞上戍边!”
朱橞本是受朱高煦挑唆,但在永乐口中却倒了过来,这其间奥妙朱高炽和朱瞻基心明如镜。二人不再多说,只拱手道:“遵旨!”
夜色朦胧,南京至苏州的官道上,史复正仓皇失措地奔走着。就在两日前,永乐车驾进京,汉王被押入宫中软禁,苦心经营多年的汉藩至此崩溃。
大厦已倾,逃亡便成了史复的唯一出路。好在他虽是汉藩实际上的谋主,却是以布衣入幕,并未接受任何官职。加之他平常深居简出,除了汉王的少数心腹外,外人大都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清客。也正因为如此,使他得以避开王府周围星罗棋布的朝廷密探,抢在永乐下旨查抄煦园前逃了出来。现在的他犹如丧家之犬,前途一片茫然。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赶紧逃出南京。
为谨慎起见,史复选择昼伏夜出,两日跋涉下来,他已行至丹阳境内,再往东过常州,便就是苏州府了。史复的目的地是苏州府辖境的吴县,他准备在那避上一阵,待风头过去再图谋后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