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臧不从,不臧覆用。
我视谋犹,亦孔之邛。
潝潝訿訿,亦孔之哀。
谋之其臧,则具是违。
谋之不臧,则具是依。
我视谋犹,伊于胡厎。
……
去年四月开始,朱瞻基在永乐的亲自安排下正式出阁就学,师从太子少师姚广孝及翰林院待诏鲁瑄、郑礼。几个月后,仁孝皇后大行,姚广孝奉命赴北京勘察陵寝,永乐遂命几位内阁学士暂代姚广孝之职,教授《四书五经》。此刻他背的正是《诗经窑小雅》中的“小旻”一节。
蹇义知道这位皇长孙少年聪慧,深受永乐喜爱,此刻侧耳旁听,见其抑扬顿挫、一气呵成,声调中虽仍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却隐隐透着一股老成稳重之气,暗想太子一向不受陛下待见,却偏偏生了这么个天资聪颖的皇孙,当真是大幸也!不过当朱瞻基背到最后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三句时,他联想到刚才在武英殿内的计议,心中不由一紧。
朱瞻基背诗时,王三儿正在房内随侍。他站的位置侧对着房门,已先看见了房门外的蹇义,不过朱高炽正在考校朱瞻基,他便没有吭声,待朱瞻基背完,他方侧身跟书案后头低声说了一句,朱高炽遂命朱瞻基站到一边,提高声调道:“宜之大人请进!”
蹇义整了整衣冠,进房向朱高炽和朱瞻基行礼,朱高炽向王三儿使了个眼色,他赶紧端了张凳子到蹇义跟前让他坐了,朱高炽方端直身子问道:“宜之大人刚从父皇那过来吧?听说早朝时议了北巡之事,可是父皇有什么话要跟我交代的?”
朱高炽虽为太子,但一直没有理政,故平常也只是三日一朝。一般政事都是右兼着詹事府官职的内阁阁臣向他禀报,凡有重大朝政且涉及东宫的,则由蹇义过来传达。虽说这种安排符合制度,但明显透着隔阂。尤其是与虽也不能上朝,但日日在父皇跟前随侍的朱高煦一比,这里间的差别就更耐人寻味了。本来朱高煦都能办到的事,朱高炽也没道理不能,但他在朝政见解上与永乐分歧太多,每每他话一出口,永乐便怫然不悦,久而久之,永乐便对他冷淡了不少,平常也懒得见他,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回殿下的话,今日早朝礼部议奏巡狩合行事宜,后经武英殿再议,已将此事大体定下,故陛下特遣臣来告知!”蹇义起身说到这里,又咳了一声继续道,“礼部所议,一为巡狩之制,一为东宫监国。此次北巡,扈从马步军共五万,凡有要事及四夷来朝与进表者皆送行在,由皇上亲决。殿下则以监国留守南京,主持朝政,凡内外军机及各藩国急务、有边警,则调军征剿,仍驰奏行在。皇城及各门守卫,皆增置官军。至于其间具体仪制,皇上命礼部再行推敲,现在尚无定论。”
闻言,朱高炽神情一松。对于北巡,他最关心的则是自己能否顺利监国。按理说这根本就不是问题,但如今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江河日下,这就不能不让他有些担心。而且,北巡乃汉王首倡,他一直怀疑二弟会不会是想趁此机会鼓动父皇命他取代自己主持朝政。虽然这种猜测看起来太过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前段日子礼部议巡狩之制时,朱高炽整天提心吊胆,生怕朱高煦突然插上一杠子。不过让他感到庆幸又颇感意外的是,朱高煦在这件事上头安分守己,完全没有跳出来拆台的意思。由于摸不清二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即便事先已得知了礼部奏议的内容,但在尘埃落定之前也绝不敢掉以轻心。直到此刻从蹇义口中确认父皇已同意由自己监国,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轻松不过片刻,一个疑惑立刻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既然二弟不想夺这监国之位,那他倡议北巡又意欲何为?不过这里面的深意他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遂换了话题问道:“行程既已议定,那护驾及留守官员是如何安排的?”
“二弟呢?他去行在还是留京?”朱高炽最关心的还是朱高煦的去向。
蹇义稍一踌躇,应道:“汉王也北上!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亦被选中扈从!”圣驾虽然北上,但一应军国大事仍需由父皇决断,这在礼部议奏中写得明明白白,故六部尚书扈从自在情理中。既然是去北京,那扈从武官选用燕藩旧将也顺理成章。而此次北上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巡视塞防、检阅军卫,二弟一向跟父皇最紧,又是戎马出身,他跟着去行在就更没什么不对了。至于纪纲,他本就是鹰犬,自然会跟着父皇跑。所有的安排都合情合理,朱高炽遂笑道:“既然父皇作了安排,我遵行便是。只是我虽是太子,但毕竟从未打理政务,此番初任监国,恐还有诸多不适应之处。宜之大人既然留京,届时还请多加指点。”
“臣何德何能,岂敢指点殿下?唯尽心辅佐便是。”蹇义赶紧一揖,随即又抬头望向太子,见其一脸欢喜之色,当即嘴角嚅动一下,似乎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露出一丝犹豫,最终咽了回去。蹇义的这个细微举动,朱高炽没有察觉,却被一直静静旁听的朱瞻基瞧在眼里。
说完正事,蹇义便告退出宫。朱高炽想着自己即将监国,可以趁此机会一展身手,心中正是兴奋不已。就在他暗自欣喜之际,朱瞻基突然出声道:“父亲,方才儿臣看蹇大人临走时面露犹疑,似乎欲言又止。”
蹇义进房后,朱高炽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北巡一事上头,几乎把站在角落里的他给忘了。此刻朱瞻基出声,朱高炽先是一愣,继而回忆刚才的场景,遂自言自语道:“难道宜之还有什么不便跟我说的吗?”蹇义因时常受永乐之命到东宫传话,故是外臣中除金忠外与他联系最为密切的。在朱高炽看来,蹇义如果真有什么事,断无道理隐瞒自己。
朱高炽尚在自顾自地思考,朱瞻基又说话了:“或许是蹇大人对北巡有什么想法,但又拿不准,故没有跟父亲说。而且儿臣以前听杨荣师父说过,蹇大人一向谨慎,他又不算东宫属臣,所以比几位学士师父顾忌多些。”
闻言,朱高炽满脸惊讶地看着这个大儿子。他一直流年不利,没有太多心思照顾几个儿子。加之永乐非常宠爱朱瞻基,时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这就使他对这位嫡长子更缺乏了解。平日父子在一起,也不过是一享天伦之乐罢了,最多像今日这般考校考校诗词。在他看来,朱瞻基虽然一直有神童美誉,但也不过是比一般孩童聪明机灵些,却不料他竟能说出这种深谙人心且洞察入微的话来。一时间,朱高炽对这个大儿子刮目相看!不过,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这等见识,他惊喜之余,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之言似乎有点道理。”朱高炽淡淡作了回答。其实他已信了儿子的分析,却不愿在此事上夸赞。略一思忖,他扭头对王三儿道,“去趟文渊阁,把几位学士都请来。”
“是!”王三儿应了个诺,正要迈步。
朱高炽望了一眼朱瞻基道:“且慢,先将基儿领到他母亲那,再去文渊阁不迟!”
朱瞻基听得几位师父要来,知道是与自己刚才的话有关,遂有意在此旁听,不料却被父亲打发回避,不禁有些失望。但他也不敢违命,乖乖地跟王三儿出了书房,向后殿而去。
朱瞻基刚出书房不久,还不待王三儿去请,胡广、黄淮、金幼孜和杨士奇四人便已推门进来。武英殿议事结束后,他们本就打算来春和殿与太子商议,不过因为永乐特地命蹇义转告议事内容,他们四人未得此命,故有意和蹇义岔开,先回文渊阁歇着。待估摸着蹇义差不多离开了,才一起过来。
与蹇义不同,胡广他们都兼着詹事府的官职,故与朱高炽的关系又亲密些,交谈起来也无须像外臣那般顾忌。朱高炽见他们时,也不必像接见蹇义时那样正襟危坐,而是将右臂放在书案上,稍稍显得随意。
四人行完礼,朱高炽下旨赐座,却先不谈北巡之事,而是把刚才朱瞻基的话转述一遍,末了脸上闪过一丝忧色道:“基儿尚是孩童,却如此世故,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胡广现在是内阁之首,听太子这么说,顿时笑道:“殿下为何有此虑?皇长孙聪慧过人,这当然是好事啊!”他一张圆脸,又生得白净,要没有颌下那为数不多的几根胡须,便如同一个活生生的弥勒佛。
“这不仅仅是聪慧了,一个十岁小儿便有这等心机,我总觉得过了些!”朱高炽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
“精细明察,正是帝王之资!”胡广垂首思忖一番,又轻轻地补上一句,“皇上少时也是精明过人!”
朱高炽一愣,随即心有所悟,苦笑一声道:“说得也是。不过我就怕他误入歧途,走了杨广的老路!”
“这个殿下不必担心!皇长孙本就天性纯良,只要教导时能得其法,绝不会重蹈隋炀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