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巧进谏首辅定议 谋易储汉藩布局
八月十五是中国传统的中秋节。两天前,永乐大发雅兴,邀翰林院词臣们于中秋当晚入宫共度佳节,其实,他这么做有深层用意。
去年中秋节时,正值天下大搜齐、黄奸党,京师内外一片肃杀,大家都生活在惊恐不安中,也没人有这度节的心思了。而现在战事已经结束,新君登极已有一年,所谓奸党也被肃清得差不多了,正是四海祥宁,天下一统。永乐便有意挑这个时候,命词臣们吟风弄月,打造一副君臣同乐的和睦景象。
中秋佳节,本应是合家团圆之时,不过接到诏旨时,翰林院自解缙以下,均是喜形于色。皇上不陪皇后和三皇子,不挑靖难功臣,不选九卿大员,却单单让翰林词臣陪侍,这无疑是天大的荣耀。陪侍人选有限,内阁七学士自然名列其中,其他的则只能由解缙遴选。经过一番周折,编修杨溥等十余人幸运入围。
中秋当日,所有入选词臣均早早在文渊阁候着。戊时二刻,乾清宫管事牌子江保过来传旨,言陛下已在乾清宫前的丹墀摆下筵席,命众人进宫侍候。于是众人忙整理好衣冠,一起穿过甬道,从乾清门入宫登殿。
宴会正式开始。永乐居中,解缙、黄淮等人分坐左右,其他人则依次往下围成个半圈。不多时,月饼和一应糕果酒水被奉上来,君臣们把酒当歌,欢声笑语,倒也十分快活。
不过好景不长,就在君臣其乐融融间,天空一片云飘过,将皓月遮掩起来。永乐见状,遂叹了口气侧身对解缙道:“看来你我君臣运气不佳。难得一聚同乐,却被一片云挡了兴致。”
“陛下勿忧,白日里尚是晴空万里,想来此云也待不了许久,不多时必会云散月出!”解缙忙作开解。
闻言,永乐忽然心念一动,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道:“话虽如此,但若在此坐等,岂非无趣至极?朕倒有个念头,素闻你善于诗词,你说这云遮皓月不会太久,不如便以月为题,凡过一盏茶工夫便吟诗一首,直至云散为止,也算为大家寻得一乐如何?”
一听这话,解缙一下子傻了眼。一盏茶工夫,他虽身为词臣之首,吟诗作赋自不在话下,但皇上这要求也未免太高了。若乌云一个时辰不散,那他便得吟出十二首诗,且首首都得和月有关。便是李白再世、杜甫重生,也难有这般本事!
他眼巴巴地瞅去,只见永乐一双眸子也正直瞧向他,神色间颇有几分戏谑之意。很明显,皇上这是拿他寻开心,故意出此难题。
解缙苦笑一声,恭敬地回道:“皇上之意甚善。不过臣才疏学浅,若真是一盏茶便吟一首诗。那便掏空脑袋,一时间也想不出这多好句来。”
“不行!”永乐摇头,“都说你才高八斗,不下子建,赋几首诗岂是问题?今日定要一展文采方可!”
“对对,大绅兄不可推脱!”
“学士快领旨吧,咱们都等不及了!”
永乐话音一落,一众词臣立刻也跟着起哄。原来解缙这人诙谐风趣,平日里经常理出些奇思妙语寻诸位同僚开心。众人被他捉弄多了,都憋着一口气也想捉弄解缙一回。无奈解缙才思敏捷,别人纵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难倒他的办法。今日永乐亲自出马,专给解缙设局,众翰林闻之莫不解气,想趁此机会让素以才学自负的解缙也江郎才尽一回,也好出出平日之气。
见君臣一起起哄,解缙自知不免,不过一盏茶一首诗那是肯定不行的。略一思忖,他嘻嘻一笑道:“既然陛下要考校诗词,臣身为侍读学士自是不可推脱。不过在座的都是翰林词臣,不如让大家一齐参与,如此可好?”
“依你之意,是要依次吟诗,逐个品评?”
“非也!”解缙道,“臣倒有个主意,既可考校诗词,还可打发时辰,且又高雅风流,陛下可否听之?”
“哦?是何办法?”
“依臣愚见,今日君臣同聚一乐,莫如效法魏晋风度,设‘流觞曲水’之局,若摊上谁,谁便以月为引吟诗一首。咏不出,则自罚一杯。此等罚酒作诗之法,高逸雅致,有如阳春白雪,正和今日宴会之意!”
解缙讲完,永乐果然来了兴致。所谓“流觞曲水”,便是选择一风雅静僻所在,文人墨客按秩序坐于潺潺流波的曲水边,一人置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游使其顺流而下,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饮之,再趁微醉或啸呤或援翰作出诗来。魏晋时,文人雅士喜袭古风之尚,整日饮酒作乐,纵情山水,清谈老庄,游心翰墨,作流觞曲水之举。而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当数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的兰亭修禊大会,书圣王羲之与当朝名士四十一人于会稽山阴兰亭排遣感伤,抒展襟抱,诗篇荟萃成集,由王羲之醉笔走龙蛇,写下了名传千古的《兰亭集序》。自此以后,“流觞曲水”名声大振,成为历代文人诗会时的最佳之选。
“此法倒确是名士风流!”永乐赞了一声,又皱眉道,“不过此处并无溪涧,却又如何设此‘流觞曲水’之局呢?”
“这不难!”解缙眨眨眼笑道,“所谓‘流觞曲水’,不过取其意境罢了,倒也不必完全依照古法。陛下可取一饰物,再命内官背对诸人击鼓。鼓声一响,则诸臣便将饰物传于下一个,依此类推,直至鼓声停,此时得饰物者,则罚酒一杯,再遵圣命吟诗一首。如此,岂不比臣独吟好得多?”
解缙解释“流觞曲水”玩法时,永乐与众翰林皆满怀兴致洗耳恭听,而待他说完,词臣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出一阵哄笑——
“哪门子的流觞曲水,这不就是击鼓传花么?”
“还以为是阳春白雪,说到底也不过是下里巴人的寻常把戏!”
“又被这解大绅给耍了!”
……
永乐也笑得合不拢嘴。解缙云山雾罩一通,激得大家心驰神往,最后说破才发现竟是普通游乐之法。不过他这点子也不错,击鼓传花确实比让他一人干巴巴作诗要有趣得多,遂笑道:“虽是解缙耍滑头,但此也不失为一乐事。便照其所言,行这‘流觞曲水’之法吧!”
不一会儿,几个小内官便抬了面小鼓过来。永乐命江保负责击鼓,接着将腰间一块玉圭取下道:“用这玉圭作花,直至云散天开为止。到时再于所赋诗中择一最佳者,朕便将此圭赐给他!”
恪于身份,永乐不便与臣子一齐游戏,便只在一旁瞅着。一声鼓响,击鼓传花正式开始。只见众人一个接一个,将玉圭依次传下去。有的翰林没想好诗,生怕到时出丑,因而玉圭一至,忙塞给下一个;而有人才学精通,此时已打好腹稿,欲在皇帝面前表现,因此便故意磨蹭,将玉圭拽在手里许久,才依依不舍地递给下家。鼓声时快时慢,时促时缓,而众词臣也是神态各异,举止不同。永乐看着兴起,也是十分快活。忽然间,鼓声骤停。众人放眼一瞧,玉圭正牢牢握在解缙手里!
“哈哈哈……”永乐放声大笑,打趣道,“解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绞尽脑汁,想出个什么流觞曲水,可到头来还是你头一个赋诗!如何,这番可逃不过了吧?”
解缙望望手中玉圭,无可奈何地笑道:“既然被臣撞上,那只能献丑了!”
“这才痛快!”永乐一笑,“此时天空无月,你便以‘中秋不见月’为题,赋诗一首。若作不出,则加罚美酒三杯。”
先前解缙提议之时,只说以月为引赋诗,不过永乐见他中招,故有意加了难度。好在解缙已有所准备,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趁着微醉来回踱步思索一番,忽然回身对永乐一揖道:“回陛下,臣有了!”
“哦?快念出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