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连日巡视各营,见大部分军士康健如初!并无水土不服之状!”瞿义毫不客气地将李景隆的话驳回。说到这里,他忽然又一哼道,“大帅到德州也有一段日子了,难道没有去营中瞧瞧么?”
李景隆脸色一变,一对剑眉立时竖了起来。如果一开始他与瞿家父子还只是对军略的争执,可到现在为止,瞿能父子的这一连串针锋相对,尤其是瞿义最后的这句话,已让他感受到了轻蔑!
李景隆产生这种感觉也是事出有因。他虽是堂堂征虏大将军,平燕总兵官,但论年龄不过三十多岁,以往虽有练兵经历,但独自领兵却是头一回。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就算有着公爵高位,但在讲究军功和资历的军队中其实也无多高威望可言。过他素来心高气傲,又岂能忍受下属的轻慢?瞿能父子的这番鲁莽,在他看来是对自己的一种**裸的挑衅!而他二人的身份,更让他觉得他们是有意为之!
此次北伐,南军出征将领众多。在这些人中,李景隆内心亲近、认为可以倚重的其实是两种人:一是自己的父亲——岐阳王李文忠的旧属,比如副总兵胡观、参将盛庸。另一种则是像山海关的江阴侯吴高、真定的安陆侯吴杰这样的勋将。在他看来,前者有父亲的余恩,后者平日里本就交情不错。对他们,李景隆确信自己能把控得住。
瞿能父子既非李文忠旧部,也非五府的勋戚,往日与李景隆毫无交情,这样的将领肆无忌惮地对主帅指手画脚,他不能不感到愤怒!
不过李景隆最终忍了下来,毕竟他是主帅,面子上的气度还是要讲的,他不想给人留下“气量狭小”的印象。他强捺怒气,阴沉着脸道:“兵法有云: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今敌情未明,我军贸然出击,倘有错失奈何?真定之败,时过未久,岂能不引以为鉴?”
李景隆想让眼前这个讨人嫌的家伙赶快闭嘴,无奈瞿义是个一勇之夫,毫无心机,方才又和李景隆争得兴起,且他也确实不太看得上这位从没历过战阵却统率数十万大军的公爵。故而李景隆已明显神色不豫,他却反而头一扬,竟带几分教训的语气道:“两军对阵,形势千变万化,为主将者要善于临机应变,如此方能破敌!拘泥于兵书所言,不能变通,那与纸上谈兵的赵括又有何异!”
“混账!”瞿义话音方落,李景隆已破口大骂!在出师北上前,黄子澄就曾与他谈过几次,其间也提到过莫蹈赵括覆辙之类的话。当然,黄子澄说时,也带着玩笑的意思,但李景隆设身处地地一想,心中自然是有些不快的,只不过面对的是黄子澄他也说不了什么。可现在一个下属却也拿赵括出来暗讽自己,且还当着满厅文武的面,这叫他如何忍得?他再也忍耐不住,终于拍案而起!
“抗拒上命,扰乱军心!”李景隆给瞿义定下两条罪状,然后深吸口气,“拖出去,斩了!”
“啊!”帐中众人大惊。毕竟瞿义只是发表议论,虽然态度确实谈不上恭敬,但略施薄惩也就够了,谁知道李景隆一上来就要拿他人头祭旗!
瞿义也惊呆了,直到帐外卫士进来,他才反应过来,当即大叫道:“我是朝廷三品参将,除非皇上有明旨,可免不可罚,你一个总兵官凭什么斩我?”
见他如此,李景隆狞笑一声,吐出五个字:“本帅有黄钺!”
此话一出,瞿义顿时瞠目结舌。
黄钺,始于商周,到魏晋时,凡大将出征,天子时将此物授之,称为“假黄钺”。明朝本无黄钺制度,但此次出征,建文担心李景隆威望不足,又将它从故纸堆中搬了出来,赐给李景隆,并明言除宗室外,皆可凭此先斩后奏!
还是瞿能老练,眼见李景隆搬出黄钺,知道不服软不行了,赶紧上前哀求道:“大帅饶命!小儿浑人一个,胡言乱语,实是该死!但请看在我瞿家三代效忠朝廷的面儿上,饶小儿一命!”
“大帅手下留情!”这时其他文武也反应过来。瞿家父子虽然粗鲁,但为人直爽,在军中还是有些人缘的。眼见瞿义因言获罪,众人也心有不忍,纷纷出言替瞿义求情。瞿义这时候纵然心中百般不服,也只能赶紧跪地磕头。
李景隆其实也并不想斩瞿义。虽说临阵斩将也是整肃军纪的办法,但瞿家父子是靠军功爬上来的,在军中很有些威望,如果真为这么点顶撞的小事就把瞿义斩了,那不但不能肃立自己的威严,反倒有可能让军心涣散。
既然瞿义已经服软,李景隆目的已达到,便也不再坚持,而是板着脸冷冷道:“本帅领军,素来讲究令行禁止。大军不可轻出,此事方才已有定见。你不知军事,无端指责本帅定略,乱我军心,本当伏诛。兹念你父子忠于王事,往日略有薄功,且饶你一命,改打军棍六十。下次若再犯,则定斩不饶!”
听得李景隆信口雌黄,瞿义心中早就把他家祖宗骂了个遍。但是形势比人强,他也只能认了。一番请饶后,李景隆大手一挥,两个亲兵昂首上前,将瞿义拖出去受刑。
瞿义离开,大殿里总算安静下来。因着这一番闹腾,一个好端端的军议被彻底搅黄。虽然一众文武仍在当场,但大家已都没了讨论的心思。
扫视堂下僚属一眼,李景隆清了清嗓子,尽量威严道:“传令各部加紧整肃,紧守城池,不可轻举妄动。待王师齐聚,再行出兵!”
本来,一开始李景隆也不是完全反对偷袭北平,否则他也不会召集这个军议。但因与瞿义的这番争执,他的立场也被逼着坚定下来,眼下他就是真想攻打北平也开不了口了。
“谨遵钧令!”怀揣着各样心思,众将拱手听命。
一连两日,德州与真定的二十万南军皆在无所事事中度过。第三日一大早,一名飞骑驰进德州城,并带来一个坏消息——九月二十五日,燕军兵至永平。吴高不敢接战,尽弃辎重而逃。燕王亲率轻骑追击,吴高折兵数千,余众仓皇奔回山海关。
“赖大王神威,永平之围得解,臣代全城军民敬谢大王!”永平知府衙门内的庆功宴上,守将郭亮、赵彝举杯高叫道。
朱棣微微一笑,端起酒杯道:“永平得全,实仗二位将军英勇守城之故,本王不可昧功!军中不能饮酒,此番本王便以茶代酒,敬二位将军一杯!”
“岂敢……”郭、赵二人忙又谦逊。
朱棣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谦辞,正容道:“永平卫指挥使郭亮、同知赵彝忠勇勤勉,率众守城二十日而不堕,其功当赏。郭亮晋升北平都指挥佥事、赵彝晋升指挥使,仍督旧部坚守永平!”
“谢大王!”郭亮、赵彝赶紧叩谢。
待二人谢恩罢,朱棣扫视一眼,见大厅内杯盘狼藉,众将兴致也尽得差不多了,遂道:“天色已晚,今日之宴便到此为止。吴高虽遁,李九江还在德州望着咱们,诸位切不可掉以轻心!待破得九江,本王再与诸位在北平把酒言欢!”
见燕王发话,诸将便起身告辞,一转眼工夫,先前还人声鼎沸的大厅便安静下来。朱棣向身边侍候的黄俨使了个眼色,随即一声不发地走进了后院的签押房。不一会,黄俨便领着朱高煦、金忠、张玉、朱能及丘福五人跟了进来。
待众人坐定,朱棣首先问朱高煦道:“德州方向可有动静?”
“没有!”朱高煦虎虎有声道,“席间刚有探子回报,德州南军仍在休整,并无出城迹象。”
朱棣心下稍安,随即对张、朱、丘三位大将笑道:“此番本王值此南军压境之际出兵永平,想来三位将军心中亦存有疑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