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南军啊!”援兵中忽然爆出一阵喊杀声,声音尖细而清脆,朱高燧当即吃了一惊,再一张望更是瞠目结舌,来的竟是一支娘子军!而领头女将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小姨徐妙锦!
原来自陈亨变卦后,原定回防北平的两万大军化为泡影,北平局势在瞬间变得万分凶险。危难之际,一向不过问军政之事的王妃徐仪华站了出来,平日里安抚士民,鼓励将士,对稳定北平局势出力甚多。但任凭徐王妃如何殚精竭虑,北平兵力严重不足的事实却让她束手无策。值此之际,一向对战事跃跃欲试的徐妙锦却出了个主意,建议将城内壮妇组织起来,协助守城。她先把这想法跟主持城防的朱高炽说了,却没引起他的重视。
朱高炽不把徐妙锦之言当回事,徐王妃听后却起了意。燕赵自古民风剽悍,北平又是辽、金、元三朝旧都,四百年胡风熏陶,妇女的性子也十分刚烈,其力气虽不比男儿,但远比弱不禁风的江南民女要强。这样一支人马固不能与正规行伍相提并论,但多少也能派上些用场的。有了这个计较,徐王妃便带着徐妙锦走街串巷,劝说妇人应征。
北平多军户,城中妇女的男人许多都是燕军士卒,若北平城破,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徐王妃从保自家平安这点着手,并激以大义,再许下重赏之诺,总算也说动了几千妇人应征。她们从中甄选出千余力气和胆子都较大的组成一军,作为缓急之用。今日形势危急,徐王妃虽待在王府,但对城墙上的战事十分留心,见彰义门起火,她赶紧派侍婢前去查探动静,结果正撞到瞿义率部破门。侍婢回话,徐王妃大惊。当时徐妙锦正在一旁,得报精神抖擞,当即嚷着要率娘子军去彰义门。徐王妃思忖:眼下王府的男人都上了城墙,自己虽也是徐达之女,但从小对武事一窍不通,永安、永平两个郡主就更不行了。妙锦妹妹一向好武,素以将门虎女自诩,虽谈不上懂什么军事,但至少比自己要强。按理说,为避免身份暴露,徐妙锦不应该在朝廷将领面前抛头露面,但眼下局势危在旦夕,北平存亡或就在此一举,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计议已定,徐王妃当即命徐妙锦率五百壮妇前往增援。
徐妙锦她们来得正是时候,此时燕军的防线已几于瓦解。壮妇们的到来,不但让燕军将士欢欣鼓舞,同时也激起这些男人们的羞愤之心:堂堂七尺男儿,却要一群妇女相助,这脸面可折得不小!一时间,本已有些心惧的燕军将士又生出无穷斗志,对南军展开疯狂的反击。
战斗又陷入僵持。此时瞿能也进入城内,瞿家父子同心协力,指挥着阵中军士奋力厮杀;燕军慷慨迎敌,死守不退。壮妇们也没闲着,她们舞刀弄枪自是不会,但扔砖掷瓦还是勉可胜任。在事先的设想中,妇人们是在万一之时上墙掷砖的,此时虽在墙下,但她们仍几人一组,把从王府内搬过来的砖瓦箩筐放到燕军阵后,各自拿起一两块顺手的,趁着空隙向南军掷去。平地掷石,其威力自比从城墙上向下扔要小了许多。但南军见燕军个个凶神恶煞般,连妇人都奋不顾身,心中难免惊慌,一时间攻势就有些凌乱,本来不断扩张的弧阵也停滞下来。
“谢小姨相助!”徐妙锦正一脸兴奋地领着壮妇们掷砖,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说话声。她扭头一看,朱高燧正一脸感激地望着自己。
在王府时,徐妙锦得知朱高燧连一个小小的彰义门都没守住,心中十分恼火,来的路上,她还琢磨着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仅小自己三四岁的外甥。不过来到现场,她见朱高燧临危不乱,率着手下死战不退,一时很是敬佩,原先的愤怒也消散不少。她哼了一声道:“吃一堑长一智,你下次可要当心些,再要有什么闪失,我这个当姨的定不饶你!”
“甥儿记住了!”对徐妙锦这种以小充大,自认长辈的说话派头,朱高燧心中哂笑不已。不过他也不愿戳穿她的这点小小的虚荣,正琢磨着怎么回话,徐妙锦忽又叫道:“咿呀,南军还没退呢,咱们哪有工夫瞎嘀咕?”
“小姨放心!”朱高燧镇定地道,“甥儿已去丽正门请援。大哥的援兵应该马上就来了。眼下南军已是强弩之末,只待援兵一到,南军必退无疑。”
话音方落,后方又传来一阵喊杀声。徐妙锦回头一望,一群骑士已呼啸而来——徐野驴终于带着亲兵赶到。
援兵一到,战场形势骤转。眼下南军在城门内的兵力总共不到二百,其余部众因城门洞狭窄难行,仍被堵在城外。反观燕军,仅徐野驴所率援兵就有三百。虽都是精锐亲兵,但朱高炽的亲兵自然比瞿能的要强。两方实力差距悬殊,且援兵一到,燕军士气大振。终于,在燕军的合力猛攻下,南军再也招架不住,弧阵不断缩小,已有被逼退出城之势。
“狗日的,援兵怎么还不来?”弧阵后面,瞿义望着狂叫着杀来的燕军,气得破口大骂。
瞿能也是一脸悲愤,彰义门一破,他便派人去李景隆处请援。算时辰,援兵就是爬也该爬到了。本来瞿能算得好好的,援军一到即刻攀城,城头剩下的三四百青壮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可直到现在,彰义门外仍没半点援军影子。当初分派他攻彰义门时,李景隆根本没指望他能破城,连登城梯都只拨给他七八架。而为了烧城门,它们都已被劈成了干柴,在彰义门的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眼下援兵不到,城外的屯田军连攀城都不行,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收缩阵形,再坚守半刻。若援兵不到……”说到这里,瞿能长叹一声,面露苦笑道,“那我们也只能退兵了!”
“退兵?”好不容易破门进城,眼瞅着北平就要到手,却因为后援不至而将功败垂成,瞿义的双眼几乎冒出火来。他又望了瞿能一眼,只见父亲眼中透出一丝无奈。一时间,瞿义似乎明白了什么,胸口顿如被一块大石压着般难受。突然,他将大槊狠掷于地,满腔愤怒地叫道,“李景隆……”
……
当瞿能父子浴血奋战之际,南军中军大帐内,李家兄弟也在为是否增援彰义门争论。
李景隆本不愿看到瞿能破城。不过思虑再三,他仍决定即发援兵。不管怎么说,他是平燕主帅,此时破城在即,他再看瞿家父子不顺眼,也不能拆自己的台。
就在李景隆欲派兵增援时,李增枝走进帐内,得知详情后他大惊,急忙劝阻道:“哥哥,瞿家父子与你积怨甚深,若让他们得势,将来必对哥哥不利!”
“那我又当如何?”李景隆已得知丽正门再败的消息,此时见到李增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给你的机会还少么?四万京卫还打不下丽正门!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不就想赚这破城首功么?可你自己没用,怪不得别人。我不能为你那点子前程,坏了朝廷平燕大业!”
李增枝脸一红,紧接着又干笑一声道:“弟弟是未能破城,可这责任也不全在我啊!丽正门是北平主门,朱高炽亲自镇守,哪是彰义门可比的?不信哥哥让瞿能来,他照样拿不下丽正门!”
李景隆冷哼一声,懒得跟他再说,便欲叫人进来传令。李增枝见状大急,忙道:“哥哥且慢!”
“你又要说什么?”李景隆皱眉道。
李增枝走到李景隆跟前,低声道:“哥哥可有想过瞿能破城的后果?”
“不就是立功吗?他功再大,还能比得过我?”李景隆不屑道。
“哥哥错了!哥哥你想,陛下对平燕寄予厚望,今北平一破,燕藩必败无疑。将来论功行赏,瞿能以破城首功必然会大受褒奖,到时候封个侯伯也不是不可能的。瞿家与咱们结下这么大的梁子,若他也成了勋爵,哥哥将来在军中便平添一个劲敌!”
李景隆心念微动,不过想了片刻后,他仍摇头道:“就算他能封侯封伯,又岂能与我抗衡?”
“抗衡自是不能,但掣肘却绰绰有余!平燕功成,哥哥自是大受陛下褒奖,可你已是公爵,皇上还能赏你什么?难不成还能封王?哥哥所得,不过是压过徐辉祖,成为右班之首罢了。可哥哥想过没有,当今陛下大兴文治,文官地位骤升,你纵位高,论宠信却未必及得过齐、黄、方。一旦你再立大功,领袖群伦,文官见之必心中忐忑。他们就不怕你威势太大,使好不容易才得以出头的左班文臣再度被打压下去?先前一个王宁,便把齐泰、黄子澄逼得灰头土脸,他们又岂能容忍一个更厉害的人物出现?既如此,到时候左班文臣必然会再找出个合适的人来制衡你。而瞿能百战老将,在军中威望甚高,今又立下平燕首功,且其还与你有大梁子。这样一个宝贝,文臣岂能放过?一旦瞿能受封入朝,位列哥哥之后,那你就有得憋屈了!”
李增枝侃侃道来,李景隆听的是瞠目结舌。过了好半天,他方回过神来讷讷道:“你也未免太耸人听闻了吧!我虽居公爵高位,但素来礼贤下士,在士林中也算有些名声。文官们又岂能害我?”
李景隆虽说不信,但语气已明显透露出犹疑,李增枝见状心中一喜,忙道:“未见得定要害你,但忌惮、压制恐就难免!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以前哥哥虽是公爵,但并无大功,故威势有限,且前头还有徐辉祖在,文官自对你印象颇佳。但若平燕功成,大功得立,兼你本又是一等贵胄,那将来天下文武谁能齐肩?到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武官勋戚中无可争议之首。文官纵对你印象不错,但出于利益,他们也会给你下绊子!何况话说回来,文官就真对哥哥印象不错么?黄子澄或许与你交好,可齐泰呢?齐泰可一向对你颇多诋毁的。齐泰亦是皇上宠臣,且又是兵部尚书,他若以扬文抑武为由掣肘哥哥,恐怕黄子澄也不会反对的!”
李景隆的冷汗一下冒了出来,他只想在平燕大业中一战立威,进而引领朝堂,不想这其中还有这么多纠葛和不测!仔细一分析,李景隆觉得李增枝的话有道理,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武人勋臣,文官再和自己要好,也不愿看到自己威势无二,他擦擦额头冷汗道:“那我又当如何?就算没有瞿能,文官也还会在五府中选出别人在掣肘我啊!”
“当然会选!”李增枝断然道,“可人不同,势也不同。若瞿能来,他有威望,也有功绩,关键是他铆足了劲儿和哥哥作对,那自然会麻烦大增。可其他人就不同了。如今开国老将大多已死,剩下的也不成气候,武将要积功立威,机会便只限于这平燕大业中。如今军中大将多是勋臣以及父亲昔日下属,若让他们成此首功,凭着父亲的脸面和哥哥平日的交结,想来他们应不会与哥哥为难。如此,文官再想扶持哪个掣肘哥哥,其难度便可想而知。且再往深了想,倘能使自己人立首功,那哥哥将来在朝堂上的助力便又多了一分!哥哥现在可与文官交好,可名望大增之后,你就愿意对文官俯首帖耳?若将来万不得已要与文官翻脸,哥哥就不该预备些有用的臂膀么?”
“自己人?”李景隆眼珠子一转,冷笑一声道,“你说的这个自己人就是你吧?我没有扶持你么?可你却烂泥扶不上墙,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把别人的破城之功抢来,强安到你头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