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张辅与沐晟密议之际,莫邃也走出了行辕的大门。在门外,千余士绅耆老正翘首以盼。当莫邃将两位主帅的决定宣布以后,大家虽对明军主帅未当场答应他们的请求颇有遗憾,但得知内附奏表已被收下,大伙儿仍感到十分欣慰。随后,在莫邃的劝说下,众人终于不再聚集门前,喧闹一阵后各自散去。
待众人散尽,莫邃也命下人将马牵来准备打道回府。就在他准备上马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由远及近,急匆匆向这边奔来。莫邃定睛一瞧,来者却是自己的旧友,眼下同样已归附明朝的水尾县土司陶季荣。
看清来人,莫邃便弃了坐骑,重新回到地面站住,满脸笑容地亲切叫道:“陶兄怎如此惊慌?你前几日不是已回水尾老家了么?这么快又回升龙了?”
陶季荣却是面色铁青。待跑到莫邃面前,他来不及抹掉脸上热汗,一把抓住莫邃袖口道:“我是专门赶回来找你的!”
“找我?找我何事?”莫邃一愕道。
“阻止你鼓动大伙上表奏请北属!”陶季荣气咻咻地答了一句,随即又一叹道,“不料仍是晚了一步!”
“什么?”莫邃脸上的笑容顿也僵住。半晌,他方反应过来,赶紧向左右张望,待确信周围除了自家家兵外再无旁人,方小舒了口气,旋将身子往陶季荣跟前凑了凑低声道,“陶兄,此地不宜多言,你我边走边谈。”说完,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陶季荣的胳膊,拽着他便往与明军行辕相反的方向疾走。
本来,莫邃是打算顺着东门外的官道直接回城中府邸,但此刻陶季荣突然出现,他便只得绕着升龙的城墙,专挑人少的地方走。待行了一阵,见周围已无行人,他才松开拽着陶季荣的手出声问道:“陶兄,你为何要阻我?”
陶季荣的右臂被莫邃拽得酸疼,正用左手在那儿揉捏,听得莫邃发问,他当即撂下胳膊一跺脚道:“老莫,你糊涂也!安南虽曾北属中国,但风化一直与华夏有异。尤其近五百年来独立为国,早已自成一体!我若一旦北属,汉官、汉人势将接踵而至,明习、明律也会照搬进来,两者岂能不起冲突?到时候恐怕又是不尽的纷争,安南事中国则可,入中国则万万不可啊!”
闻言,陶季荣苦口婆心道:“自始皇帝将广西纳入中国,这一千六百年来死了多少人?打了多少仗?那云南的南诏、大理国又是怎么来的?它中国再行王道,没有兵戈之威,这些蛮夷之地能顺顺当当纳入华夏?安南百姓多为越族,与汉人并非一类。若是自治,纵然施政有所差池,百姓亦能忍受;然若汉人施政有差,只需二三宵小稍加挑拨,便就激成华夷之争。北属中国,纵能汇入华夏,至少也需数百年,其间汉越之争不可避免,到时候不又是血流成河?这个道理,你难道就不明白么?”
莫邃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末了却是一声冷笑,反问道:“北属中国,安南会乱,可不北属安南就不乱了么?”
“你这话是何意?”陶季荣疑惑地问道。
“陶兄,我问你,眼下局势,若再立陈氏,送王师北归,安南可得安宁?”
陶季荣微微一想,随即摇头道:“不能!黎逆余孽未净,各地土司拥兵自重,陈氏根基已毁,纵再立一王,也难震慑四方。君弱臣强,届时必然是反贼四起!”分析完之后,陶季荣又急切道,“可我们只需请王师留下镇守便是,也未必就要北属啊!”
“我们开口他们就留?”莫邃冷笑一声,“二十万王师屯聚安南,这是多大一笔开支?你若要请王师留守,别的不说,就这军需供应,把咱安南国翻个底朝天也拿不出来!可若要中国自己负担,那要是讨伐黎氏伪朝倒还说得过去,可若只为保个外藩,朝廷又凭什么花这么大笔钱?”
“这……”陶季荣一时语塞,不过仍强自道,“也未必是要全军,仅只留得一部驻守亦可!”
“一部?”莫邃嘿嘿一笑道,“陶兄忘了去岁芹站之事了么?少许王师,顶什么用?”
“那也不能北属!”陶季荣有些急了,“就算将来再起纷争,那也是我安南自家的事,可若北属,千百年后,世间哪还有我越族?”
“化夷入夏,沐文明之风,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你当方才那千余士绅都是我强押过来的么?”莫邃一声冷哼。
“总之我绝不能答应!”见说不过莫邃,陶季荣有些恼羞成怒,一时也动了气。
莫邃不说话了。本来,若是寻常人反驳,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这陶季荣不然,在已归附明朝的安南土官中,就数他二人最受张辅器重,他若铁了心拒绝北属,不仅归附土官内部会生乱子,就连张辅也会怀疑他的内附之请是别有用心。想到这里,莫邃忽然话锋一转道:“陶兄,我问你,你家如今在水尾境况如何?”
莫邃淡淡道:“据我所知,你家现在是风光无比。就你回家这段日子,水尾数百顷良田已归入你家人名下,可有此事?”
陶季荣脸色一红,不禁有些愠怒道:“是又如何?黄尚书已命我权知水尾县事,这数百顷田也是他答应赏给我家,以嘉我归附大明之功。难不成莫兄以为我趁火打劫,私抢民田?”
“陶兄你误会了,其实我与你一样,现整个南策州都已由我掌管,我受的田比你还要多上好些呢!可是……”莫邃忽然声音一沉,“我问你,在王师进安南前,你我可有这些好处?胡朝不提也罢,就是陈朝时,你我也不过是一普通富豪。莫说在安南国,就是在自家地界也算不上头等人物,岂能与现在相比?你一门心思要陈王复位,可别说陈氏已绝,就算有幸免者,可咱们又凭什么要扶他?他陈氏当国时也没给咱们什么好处不是?”
陶季荣不吭声了。很明显,莫邃的话戳中了他的要害,而莫邃抛出的**还远远不止这些:“陶兄,且不管这几许良田,就只说咱们自己。以前你我是何等人?这升龙府内可有你我位置?可现在呢?眼下的安南国,除了明朝人就数你我二人最尊,此等荣光,你以前可有想过?你以后还想不想要?若王师北撤,陈氏复位,他会否像张大帅、沐大帅那样器重咱们?何况他陈氏这个王位能不能坐稳还得两说呢。一旦入了中国,朝廷虽会派汉官前来,也必然要重用我安南人。安南人中,你我最得张、沐二侯器重,届时自会成土官之首!此等大好前程,难道你就甘心不要?难道你就真想像过去那样回土尾当你的小富家翁?就算你愿意,到时候安南大乱,你这富家翁能不能长久都不一定呢!”
莫邃说完,陶季荣已是汗如雨下。半晌,他方讷讷道:“可就算北属,也不能保证安南一定不乱啊,要是仍出乱子怎么办?”
“怎么办?”莫邃目光一寒,伸出手向前方遥遥一指道,“谁敢生乱,那就是下场!”
陶季荣顺着莫邃手指方向极目一眺,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原来,他二人边走边谈,不经意间已走到了升龙的南门附近。而在南门外,有一座由数千人头堆砌起来的巨大“京观”,这是张辅拿下升龙后,将阵亡的胡朝士兵头颅割下特意筑成的,其目的就是要震慑那些企图负隅顽抗之人。经过十余日的风吹日晒,那些头颅已开始腐烂,上面遍布蛆虫,并露出森森白骨。虽然隔着老远,但陶季荣仍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阴森气息。
见陶季荣面色惨白,莫邃得意地一笑道:“王师可不是黎逆的乌合之众!一旦北属,谁要还敢滋事,那就是反抗朝廷。到时候有王师征剿,何愁叛逆不除?”
“这就对了!”莫邃一拍手,正欲夸陶季荣几句,却忽听他又道,“可这北属毕竟只是我一厢情愿,若朝廷不准奈何?毕竟王师南征的檄文里说了,是要复陈氏王位的。”
“朝廷会准的!”莫邃自信一笑,又补充道,“只要我们找不到陈氏遗族,朝廷就一定会准!”
陶季荣又是一震,直盯着莫邃的脸许久,才面如土色道:“你要阳奉阴违?张大帅和沐大帅就在升龙,你瞒得过他们吗?”
“无须瞒过他们!”莫邃笑嘻嘻地将方才进帐递表的事与陶季荣说了,“张大帅虽然拒绝,但沐大帅却收下了奏表,这不就是暗示我切莫当真寻到陈氏遗族么?”
“可张大帅才是总兵官!他得知沐大帅收表之内情后,要坚持反对又怎么说?”
“他没有反对!我出帐后,大帅必问沐帅缘由。得知内情后,若其反对,必会马上派人将奏表退还。可是……”莫邃胸有成竹,笑着摇摇头道,“眼下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却仍无人前来退表,陶兄你说这是何意?”
陶季荣缓缓低下了头。又过了许久,他方艰难地将头抬起仰望天空,口中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安南国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