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朱高炽神色间闪过一丝犹豫。他呆呆地默立良久,方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金忠道:“且容我思后再定如何?”
金忠没有吱声,转而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几个阁臣,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解缙的提议,对稳固东宫地位意义重大,几位阁臣当然会明白其中价值。
杨士奇和金幼孜没有说话。其实他二人也对永乐的激猛治国之法有所担忧,平常虽不敢提,但内心与太子不谋而合。他们知道此举会给大明埋下隐患,故也希望东宫能够地位稳固,却不愿意在此事上开口。
杨荣却是另一种态度。作为永乐最器重的阁臣,他一向对开拓振兴的国策鼎力支持。稍作犹豫,他便一脸沉着道:“殿下,臣读苏轼《留侯论》,里间言及楚汉相争事,有道: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今殿下之处境,与汉高祖相似,然若无忍辱负重,汉高祖焉能一统天下?以古鉴今,殿下请以汉高祖为例,且置个人荣辱于不顾,如此方能成就大器!”
朱高炽眼角一跳,杨荣的话让他颇有触动。而此时金忠又淡淡道:“皇长孙深得圣心,近又获赐《务本之训》,由此可知陛下之心明矣。殿下既无万全之策,又何不顺水推舟?无论如何,总比这左右为难要好得多!”
我纵可不顾一己之声名荣辱,然大明之千秋基业亦可不顾么?朱高炽心中的那道防线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突破,无奈地呐喊着。
眼见太子满脸彷徨,一直没有吭声的黄淮突然心念一动,轻轻地吐出一句:“来日方长,尽可防微杜渐!”
黄淮话一出口,金忠和杨荣顿时皱了皱了眉头,而杨士奇、金幼孜却眼光一亮,拱手齐声道:“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朱高炽也似乎有所领悟,心中将形势梳理一遍后百感交集道:“为长远计,我效法勾践便是!”
朱高炽这么说,便意味着同意了立太孙之事。这正是金忠此行的目的,他本应轻松才是。不过黄淮刚才的那句话令金忠欣慰之余,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扭头看了看杨荣,见他亦是面色凝重。
金忠正忧心间,朱高炽又问道:“世忠师傅!立太孙的事父皇真会允准吗?若错会圣意,我怕会弄巧成拙!”
金忠赶紧把心中那份远忧收起,回道:“依大绅之见,此事有三个难处,若都能解决好,应就八九不离十了!”
“哪三个?”
“其一,立太孙毕竟罕有先例。不过陛下本就是不世出的帝王,做事素不拘于成规。他老人家心中早已将皇长孙视为储君,只是未见得想到可即立太孙而已。故若能有人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他老人家应该不会回绝。”
其实解缙关于这事的解释,乃是永乐一直对朱高炽有所不满,尤其怕他将来登基后会更改国策。而若能在有生之年将朱瞻基的皇储地位确立下来,那他就不用再担心自己为大明定下的开拓大计有朝一日会被改弦更张。因这层认识,解缙断定永乐不仅不会拒绝立太孙,反倒很有可能比太子还要热心。
朱高炽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旋又问道:“那其二呢?”
“其二在于皇长孙自身。皇长孙深得陛下喜爱,又天资聪颖,虽因年幼,学问仍需研习,但从目前的势头看,大成是早晚之事。而此次北巡,其随驾扈从,又到张辅军中历练,对军务也有所了解。有了这些长处,其已初具国储之资。不过……”金忠话锋一转道,“皇长孙的履历中尚缺处事理政一项。毕竟一国之君,理政之才乃是必需。”
“世忠大人也太求全责备了吧!”听了金忠的话,一旁的金幼孜不以为然地笑道,“自古当储君的,有几个是在册立之前就办过事理过政的?就是咱们殿下,若不是赶上靖难,那也未必有机会在入主东宫前就崭露头角!”
“师傅说得有理!”不待金幼孜再说,朱高炽便一锤定音,继而问道,“那依师傅之意,是要让基儿熟悉民政啰?”
“不错!”金忠点点头笑道,“而且眼前就有个好机会。殿下可奏请皇上,命皇长孙赴山东与宋礼等人同治运河。疏浚会通河乃是当下海内第一大事,若皇长孙得以参与其间,待到功成时,其不仅立下事功,对河政民情也就有所了解。到那时,再推立其为太孙,就不怕汉王他们挑刺了!”
疏浚运河,正是由其首倡,而且里间还包含了他借此继续参与朝政的期望,却不料被朱高煦搅黄了。如今自己主持河工无望,但若能让基儿参与其间,那不仅有利于策立太孙,也算是还了二弟一个脸色。念及于此,朱高炽十分痛快地点头道:“这事好办,我明日便去跟父皇说。这第三条难处是什么?”
“欲成大事,半在天意,半在人为。今皇长孙已尽得天意,那剩下的就是咱们如何下好这盘棋了!”金忠坐得有些久了,腰有些发酸,遂轻轻扭了扭继续道,“眼下咱们要做的就是联络同道,营造声势。一俟时机成熟,便群起上书,力求一举成功!”
“师傅之言甚是!”朱高炽连连点头,完全没了刚才的尴尬,“这些日子咱们又该如何布局呢?”
“布局?”金忠看着已被说得有些兴奋的太子,哈哈一笑道,“这个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不劳我费心?”朱高炽糊涂了。
“不错!”金忠镇定自若道,“依大绅之见,此事不仅不用殿下插手,而且真到要上书请立太孙时,还需请殿下事先告病,卧床不起才好!”
立自己的儿子,自己出面的确不太合适。而在关键时刻告病,不仅可以避嫌,还可以借自己的“病情”反过来为“早立太孙”提供更充分的理由,这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想到解缙身陷囹圄、命将不保,却仍如此殚精竭虑地为自己出谋划策,朱高炽感动之余,也越发觉得心酸。将来登基后,一定要为大绅洗刷这不白之冤!他暗地里下定了决心。
定下大略,接着金忠又与几个阁臣详细商议策立之事。朱高炽不能出面,但这几个天子近臣和士林领袖可免不了要出大力气。众人叨叨咕咕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金忠已明显露出疲惫之色,大家才止住话题一起告退。朱高炽将几位重臣直送到春和门外,待大家的身影皆消失不见,他才转过身对王三儿道:“去,把基儿叫到书房来!”
“是!”王三儿应了个诺,向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