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永乐以反对削藩为名靖难,但在取得天下后却引之为戒,对藩王暗中防备。每隔一两年,永乐便会召诸王来京住上一段日子,名义上是一叙亲情,实际上是通过这种方法钳制藩王。而在诸王来京的日程安排上,永乐也会有意错开,以防这些兄弟叔侄们凑到一起搞什么合纵连横。周王朱橚和楚王朱桢在诸王中年纪最长、辈分最高,将他们和其他藩王隔开,就是怕这两个藩王牵头惹事。朱瞻基久随永乐左右,此时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目的。不过他又想皇祖父为何特地要自己与周、楚二王见面呢?难道……
“你五叔爷爷五天后就到,到时候你代朕去三山门外码头迎接!”永乐又淡淡说道。
“啊!”朱瞻基兴奋得都快要叫出来。周王父子与父亲一向关系甚笃,当初父亲与二叔还在为谁当太子争得头破血流时,周王就曾上奏请皇祖父立父亲为国储。现在,父亲正为策立自己为太孙的事大造声势,这次周王进京,明显对他大有好处。皇祖父明知如此,不仅不阻拦,反而特地要自己去迎接周王,这就非同寻常了!虽然以前皇祖父也经常流露出对自己的好感,但这种形势下,用这么明显的方式鼓励自己去和周王见面,这实际上就是对东宫推立太孙的变相鼓励。而这种情况,也只有在皇祖父对二叔心生嫌隙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发生。皇祖父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内心对自己遇劫内情还是颇为关注的!朱瞻基愉快地想着,口中恭敬道:“孙儿领命!”
“嗯,你先道乏吧,你父母肯定早在春和殿翘首以盼了!”永乐点点头,旋又挥了挥手。
“是!孙儿告退!”朱瞻基按捺着内心的喜悦,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待朱瞻基出门,永乐默默坐了半天,方疑虑地咕哝出一句:“难道真是煦儿……”
三天后,永乐正式下旨疏浚会通河。又过了二日,朱瞻基在三山门外码头迎到了周王朱橚的大驾。早在从开封启程前,周王便接到了东宫发来的密札,此时又见奉旨迎接自己的竟是侄孙,朱橚顿时也明白了皇兄的心意。二人结伴进宫,永乐在华盖殿设宴款待,兄弟二人大醉一场。休息了几日后,朱瞻基启程北上,协同宋礼、金纯督办河工。
相较于上次山东之行的磕磕碰碰,这一次再赴山东,朱瞻基可谓一帆风顺。工程从三月初开工,仅仅用了不到四个月,会通河南段的新河道便大功告成。六月二十六日,他与上百位大小官员在南旺亲眼见证了汩汩清流从引水渠进入会通河道,这条阻塞了数十年的南北交通命脉,在这一刻终于全线贯通!从此以后,南粮北调的运力将显著提高,朝廷对北疆的控制力也因此大大增强了!
与其他官吏不同,朱瞻基为河道建成欢欣鼓舞的同时,也因为另一件事倍感甜蜜。这几个月里,白英和唐赛儿也全程参与了会通河的建设,朱瞻基与唐赛儿朝夕相处,彼此间的情愫也是与日俱增。虽然一直未曾挑破那层窗户纸,但他内心深处已深深打下了这个爽直少女的烙印。在仪式结束后返回济宁的路上,朱瞻基已下定决心要将唐赛儿带回宫中。
抵达济宁城时已是傍晚。草草吃过了潘叔正的接风宴,朱瞻基一个人返回房中。就在他盥洗完毕,准备上床歇息时,房门被轻轻推开,金纯闪身进来。
“天色已晚,金大人还不歇息?”见是金纯,朱瞻基笑着起身招呼。
金纯却是一脸凝重,走到跟前作了一揖才道:“臣有一事,想与殿下一叙!”
见金纯说得郑重,朱瞻基纳闷之余,遂也将笑容收起,先请他到椅子上坐了,又觉得有些闷热,遂打开窗户,才回头道:“金大人有何事,但说无妨!”
金纯面上浮出一丝犹豫,继而犹豫地问道:“恕臣斗胆,请问殿下对那位唐赛儿姑娘有何打算!”
朱瞻基的心一抖,不自然地笑道:“金大人这是何意?”
金纯不依不饶道:“臣是想说,殿下是否要将唐赛儿带回京城?”
被金纯直言不讳地戳穿心思,朱瞻基脸色一红,但旋又坦然道:“不错,我已下定决心,收赛儿入宫!这次回京,我便向皇祖父和父亲奏明,请他们恩准!”
闻言,金纯的眼中布满了焦虑。本来,他对朱瞻基和唐赛儿之间的种种一无察觉。直到五天前,蔺芳偷偷跟他提起,这才引起注意。这几天,金纯着意观察了二人,果然从中瞧出了端倪,而正是这些让他感到深深不安。今天,会通河已经正式建成,朱瞻基也将在三天后启程回京。金纯生怕这位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时冲动,平白生出个晴天霹雳。
作为太子精心挑选的重臣,金纯在协助皇长孙办好河工差事外,还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他要为朱瞻基成功当上太孙保驾护航,绝不能出现任何差池。故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前来探根问底,不想怕什么来什么,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殿下糊涂啊!”金纯摇摇头,一脸忧色道,“您可知此举的后果吗?”
“我当然有分寸!”其实朱瞻基心中也有些忐忑,但对唐赛儿的好感最终让他下定了决心,遂强振精神自信一笑道,“我知你心意。婚姻之事,即便是民间亦由父母做主,何况皇家!不过皇祖父气度非凡,做事从来不拘一格,此事虽有违常理,但亦非背离纲常,想来他老人家不会太过责难。父亲一向宽仁,应也不难说服。”
他这话倒不完全是强词夺理,毕竟他是永乐最宠爱的皇孙,凭着这份优势,没准儿真能说服这位皇帝。至于太子,倒与他话里说得不一样。依照朱瞻基对父亲的认识,他十有八九会勃然大怒。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算计,父亲从来都不敢忤逆皇祖父之意,只要皇祖父准了,父亲就是天大的不满也只能咽肚子里,顶多也就关上门痛骂自己一顿,剩下的也就无可奈何了。
朱瞻基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金纯却是苦笑连连:“殿下,您可有想清楚,这个唐赛儿出自民间,还混迹于江湖。这等人物,岂能带入宫中?”
“出自民间又如何?我母亲也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各位叔王之妃也大都出自民间!至于江湖……”朱瞻基哈哈一笑道,“当年曾祖母不也算是江湖中人吗?太祖不照样与她相濡以沫,相伴终生!”
“这岂能相提并论!孝慈高皇后是滁阳王故人之女,虽非名门闺秀,但毕竟出自良家!这岂是这个唐赛儿比得了的?”金纯有些发急。
“你这是什么话?”听金纯话中有辱赛儿之意,朱瞻基顿时怒道,“难道唐赛儿非良家女子?”
金纯一愣,这才明白自己言语不谨慎,触怒了皇孙。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由不得他退缩,遂横下心道:“殿下莫忘了,这唐赛儿可是在戏班子里待过的人!”
“那是迫于无奈!”
“不管是不是被迫,既然干了这下九流的营生,那她这名声无论如何都好不到哪去!就是寻常百姓还不肯与贱民结亲,殿下乃大明堂堂皇孙,收个戏子入室,这要传出去,皇室颜面何存?”
“这……”朱瞻基面露犹豫,不过仍强辩道,“可她毕竟未入贱籍!”
“世人哪管她有没有入贱籍?何况眼下正是成败攸关之际。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就是殿下谨言慎行,还免不了遭明枪暗箭,若再惹出这等事,正好落人以口实。一旦汉王那边借此兴风作浪,殿下名声大毁不说,立储一事也有折戟之忧!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殿下岂能不掂量清楚?”金忠话锋一转,幽幽道。
闻言,朱瞻基打了个寒噤。不错,现在正是最为关键的时刻,这时候传出个私纳戏子的名声,没准儿真会给自己招来天大麻烦。真要是因此错失太孙之位,那可真就欲哭无泪了!何况不说别的,就连最起码的说服永乐,他其实都并无把握。朱瞻基终于冷静了下来,半晌,他方苦笑着对金纯道:“赛儿不过是唱了两年戏,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以会如此不堪?”
金纯面如死水,微微摇头道:“臣亦知这唐姑娘乃纯良之人。然世风如此,殿下纵然贵为天潢,也敌不过天下悠悠之口!”
“唉……”朱瞻基颓然长叹,心中充满了苦涩与凄凉。良久,他方艰难地对金纯摆摆手道,“我累了,金大人还是先回吧!”
金纯是程朱门徒,素对男女之情嗤之以鼻,但此时看着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难过至此,饶是他铁石心肠也不免心有戚戚。不过他更多的感觉仍是庆幸,庆幸这位皇孙终究还是没有少年轻狂,庆幸自己将他拉回了正轨。金纯不再作声,只默默向朱瞻基作了一揖便悄然离去。他走后,朱瞻基呆呆地站了一会,便如烂泥般瘫倒在**。而就在这时,窗外的树丛传出一阵细细的抽泣声……
第二天日上三竿,朱瞻基才从房中出来。他愁肠满腹地在后花园走了一阵,不知不觉竟来到唐赛儿居住的厢房前。犹豫再三,他推门而入,但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大吃一惊:房间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赛儿的衣饰器物皆已不在。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忙又跑到紧挨着的白英所住厢房内,里面同样是空空****。这时,李谦走了过来,朱瞻基愤怒地抓住他的肩膀叫道:“他们人呢?”
李谦有些胆怯地看了看朱瞻基,嗫嚅道:“回殿下,他们一早就已离开了!”
“为何不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