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吉的理由不能说不充分,但永乐心中仍隐藏着一份忧虑。盖因夏元吉之判断,均是建于北方无大战事的基础之上。可眼下形势,鞑靼国师阿鲁台自永乐三年迎立元室后裔本雅失里为可汗以来,这几年势力猛涨,已渐呈一统漠北之势。鞑靼盘踞漠北,大明虽强,一时也鞭长莫及,故永乐对阿鲁台一直采用羁縻之策,屡次遣使宣诏,希望将其招安。不过对于朝廷的招谕,阿鲁台却态度暧昧,既不接受,也不断然拒绝。对此,永乐一直心怀警惕,担心其是暗蓄实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度侵犯。而且在永乐的认识中,也绝不会允许一个统一的漠北出现,否则大明将面临重大威胁。要是鞑靼真成了大气候,就算它暂无南侵之意,大明也肯定要出塞讨伐。从现在的情况看,这一天已不太遥远。
无论是鞑子南侵,还是明军北征,这都将是一场举国大战,北京作为塞防根本之地,没有足够的粮草储备肯定是不行的。有这层隐忧,永乐对解除开中限制不能不有所顾忌。
见永乐久久不语,夏元吉不禁有些发急。其实他也知道永乐的担忧,但他也没有办法。今日他之所以不合时宜地见驾,力陈当下度支艰难,甚至敢于不忌讳地提出皇后驾崩一事,其最终目的就是要借这个机会说服永乐放开对开中的限制。
自永乐继位以来,大明海内升平,朝廷岁入年年递增。但这位天子心气极高,大手笔是一个接着一个,导致开支也是节节攀高。夏元吉执掌户部,一方面要为永乐的开拓大业保驾护航,另一方面也得确保朝廷不至于入不敷出,这里间的艰辛可想而知。这几年下来,这位户部尚书看似气定神闲,对种种开销都能从容应付,但背地里却已是焦头烂额,恨不得一个铜子掰成两半花。幸亏夏元吉生性好强从不服输,加之其对永乐的开拓振兴也发自内心地赞同,否则的话,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理财之道,说白了无非就是开源与节流。几年下来,开源的办法基本上被夏元吉用尽,再想增加赋税几无可能,只能在节流上下功夫。而恢复开中则是眼下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大幅减少朝廷开支的方法。若此策不能施行,夏元吉真不知道接下来他这个户部尚书该如何做下去。因此,他又拱手道:“陛下,当初限制开中是因为北京粮草吃紧,且当时朝廷外患也只限于漠北鞑靼,其余地方纵有些损失,但无碍全局。可如今形势不同。征讨安南,滇、桂、粤、川等地存粮已消耗大半,急需补充。而眼下交趾刚复未久,蛮夷多有不服,十余万大军屯于彼地仍需朝廷粮饷接济;还有甘肃,虽说帖木儿暴毙,但西陲仍不可掉以轻心,朝廷十万将士屯于陇上、河西,一应粮草亦需从中原转运。此二地之输粮若能易之以开中,则朝廷仅今年后几个月便可省下近六十万贯支出,往后每岁更是可省下近一百五十万贯。如此不仅解了营建帝陵的燃眉之急,还可成为朝廷的一项长久之利。至于北京,粮草已十分充裕,即便将来有不虞之需,只要撑过两三年,朝廷缓过劲儿来,再行增益不迟,断不至于碍了大局!”说到这里,夏元吉复跪倒于地,一脸恳切道,“臣知陛下忧心鞑靼,然当下国用已近告罄。为长远计,还请陛下隐忍一时,只要过了这一段,臣保证能让北京粮仓丰盈,不会让将士们饿着肚皮与鞑子厮杀!”
素以长袖善舞著称的夏元吉竟哀求般陈情,永乐悚然动容之余,也清楚地意识到国用确实已到了十分紧张的地步。他不再犹豫,当即拍板道:“也罢!便依爱卿之议,朕明日便下诏恢复开中!”说完,永乐话音转柔温言道,“维喆速速起来,你一心为国,朕岂能让你为难?”
“谢陛下!”听得永乐答应所请,夏元吉转忧为喜,正想接着说几句奉承话,忽然暖阁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皇爷,马骐求见!”殿门外传来马云的急促叫声,声调中带着几丝颤抖。
“啊……”永乐脸色一变,倏地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马上进来!”
“皇爷……”马骐滚驴样儿爬进房中,一骨碌扑倒在地,满脸惊慌道,“娘娘突然大口咯血,咯完就晕了过去……”
“什么!”永乐双脚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忙伸出手撑住御案站稳了惶急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不晓得!娘娘一晕,太医院韩院使便进去抢治,奴才就赶紧过来报信了!”
“那还啰嗦什么!赶紧备辇,摆驾坤宁宫!”永乐一声暴喝,也顾不上已惊得面如土色的夏元吉,当即一个箭步冲出御书房,直向殿外奔去……
当朱棣心急火燎地赶到坤宁宫时,这里已是一片慌乱。太医院院使韩公茂正领着几个御医在暖阁内急救,室外的内官和都人们步履匆匆地端药送水,脸上布满惊慌之色。永乐看在眼里,心中一沉,欲待进室探望,又恐扰了御医们诊治,只得心神不宁地在暖阁槅门外搓着手团团转。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暖阁槅门打开,韩公茂满脸疲惫地踱了出来,永乐将他一把拽住焦急地问道:“怎么样?皇后可有醒来?”
“回陛下,娘娘已经醒转,然因太过疲惫,现又睡过去了!”
听得徐皇后已被救醒,永乐心头一块大石顿时落地,脸色也舒缓许多。长吁了口气,他又问道:“照你这般说,皇后的病情有转机了?”
韩公茂没有吱声,只是把头深深垂了下去。
见韩公茂如此,永乐刚放下去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怎么?仍有反复?”
“陛下恕罪,恐怕不只是反复这么简单!”韩公茂苦笑一声。
“什么?”永乐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半晌方怔怔道,“此话怎讲?”
韩公茂左右一张望,随即将永乐引到一僻静处方一骨碌跪下眼角含泪道:“陛下,娘娘久染沉疴,已是病入膏肓。此番虽侥幸脱险,但也只是回光返照。若臣所料不差,娘娘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啊……”永乐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顿觉天旋地转,几乎就要跌倒。
韩公茂见状,忙起身将他扶住,惊慌道:“陛下!陛下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啊……”
“朕晓得!”永乐强自稳住心神,将搀扶自己的韩公茂轻轻推开,又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道,“公茂,你实话跟朕说,皇后这次治好的把握究竟有多大?”
“怕是……百中无一。”
永乐浑身一震,随即又哆嗦道:“那你再说,皇后还能撑多久?”
“恐怕……恐怕就这几日了。”
永乐紧拽韩公茂肩膀的手颓然无力地松开,眸子也瞬间变得一片茫然。突然,他猛地一转身,疾步走到暖阁门前,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一进暖阁,一股浓浓的药味便扑面而来。两个都人正站在皇后卧榻前的纱幔内侍候,见永乐进入,忙要跪下行礼。永乐一摆手制止了,随即头往后一摆。二人会意,忙蹑起脚尖轻轻退出阁外,并将房门小心带上。
待都人退出,永乐上前两步撩开纱幔,沿着卧榻的边缘轻轻坐下,然后用充满爱怜的眼光瞧向发妻。
徐仪华睡得十分安详。长期的病痛折磨已使她完全不复往日的丰腴,展现在永乐面前的,是一个面容惨白、瘦骨嶙峋的躯体,曾经乌黑亮丽、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而今也变得枯黄蓬松,看上去凌乱无比。永乐与徐仪华结发二十余载,二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夫妻间的感情十分深厚。眼见深爱多年的发妻已近油尽灯枯,永乐心头一酸,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永乐的哭声惊醒了徐仪华,她睁开眼见丈夫满脸泪痕,不由惨然一笑,轻声嗔道:“陛下豪气盖世,怎也有落泪的时候?”
“啊……”听得徐仪华出声,永乐先是一惊,忙拭了脸上泪痕,强挤出笑容温言道,“梓潼,你醒了么?是朕不小心,搅了你安睡。”
“无妨的!”徐仪华也露出一丝微笑道,“陛下来得正好,臣妾也正有话要跟您说,要是错过了,以后怕就没有机会了!”
“什么没有机会了,你瞎说什么?”永乐忙握住徐仪华的手道,“刚才朕问过韩公茂了,他说你这病看似凶险,其实是无碍的,疗养一阵子便能康复。公茂自打咱们到北平就藩时起就是燕王府的医正,这么多年他的医术你也是知道的。他既说了没事,你就一定能好!”
“皇上莫要哄臣妾。臣妾的病自己心中有数,这次肯定是扛不过去了!臣妾德浅福薄,幸赖陛下不弃,此间情分纵九死亦难报答。今大限将至,臣妾心中有些话憋了许久,须当趁此机会与陛下一吐为快。若是话语未尽而阴阳永隔,臣妾必死不瞑目!”徐皇后微微摇头道。
听得徐仪华这般说,永乐心中愈发悲苦,待欲再劝,却见她虽气若游丝,但神情却颇坚毅。遂暗自一叹,强笑道:“也罢,咱们夫妻好久未在一起了,趁这闲工夫说说体己话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