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徐妙锦闪身进入殿中,如今的她已是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了。永乐一眼望去,见她虽是一身缁衣,但依旧是明眸长睫,皓齿朱唇,看上去楚楚动人,尤其是经过岁月洗礼和佛法熏陶,她的神态中早已没了当年的张扬,代之以恬淡和从容,较往昔更添几分风韵。见永乐站在面前,徐妙锦毫无惊异之色,只缓缓驱步走到近前,双手合十略一躬身道:“贫尼见过陛下!”
永乐身子微微一抖,半晌方干笑一声道:“妙锦妹子……”
“世间已无妙锦,贫尼法号妙净!”徐妙锦淡淡地纠正了永乐的称呼,神色一片漠然。
见徐妙锦如此,永乐面露尴尬,嘴角微微一动,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贫尼闻娘娘不豫,特来相见,还请陛下成全!”徐妙锦又是一躬身。
“当然可以!”永乐忙道,“皇后就在暖阁内,你尽可过去,她见着你……”
“谢陛下!”不待永乐说完,徐妙锦便将他打断,然后复行一礼,旋低头向堂后走去。
看着徐妙锦飘然而去的背影,永乐呆呆地站立许久,最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口中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
刚进暖阁,徐妙锦便一扫方才的冷漠,疾步走到徐仪华塌前,拉着她的手颤声道:“大姐,小妹看你来了!”
徐皇后正半坐在卧榻上闭目养神,听得小妹前来,她倏地睁开双目,里间迸发出喜悦的光芒,但片刻后便恢复淡然,只微微一笑道:“小妹,你怕是有一年没进宫了吧?记得上次咱们相聚还是在去年我做寿时。”
“是的!”看着昔日体态丰盈、仪容端庄的大姐,如今已被病魔折磨得形如枯槁,徐妙锦不由得悲从心来,当即哽咽出声。
“傻妹子,哭什么!”徐皇后伸手拂去妙锦眼角的泪痕,笑了笑道,“生死有命,大姐生于名门,嫁入皇室;又蒙陛下宠爱,得以入主中宫,为一国之母,这天下女人的福全被我一人享尽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今不过早去几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妮子,几年过去,也知道编着好话哄人了?当年的心直口快劲儿哪去了?”徐皇后扑哧一笑,又揶揄道,“看来你这几年的修行也是瞎费功夫,莫说佛家的诸行无常、生死轮回你没领悟,就连不打诳语的戒条也都忘得干净!”
徐皇后说此话时,语气中捎着几分风趣,徐妙锦听了也是一笑。她也不想再纠缠这生生死死,遂只拣着轻松愉快的话题逗大姐开心。两姐妹絮絮叨叨,说了小半个时辰,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徐仪华话锋一转,拉着徐妙锦的手道:“小妹,方才你进来时,可有遇见皇上?”
一听得“皇上”二字,徐妙锦脸上的笑容顿时窒住,半晌才淡淡道:“见着了!”
“哦?”徐皇后脸上露出一丝期盼,“你可有与皇上叙叙?你们都好多年未见了吧?”
“没有!”徐妙锦冷冷道,“我与他无话可说!”
“唉……”徐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叹了口气道,“其实陛下心地还是不错的。方才你来之前,他已答应放了祖弟,连魏国公的爵位也一并还给他了!”
“哼!”徐妙锦冷哼一声道,“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他现在做这人情有什么用?”
“为时已晚?”徐皇后面露疑惑。
见大姐不解其意,徐妙锦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永乐肯定隐瞒了大哥病情。大姐已是病入膏肓,若此时再知大哥亦已病重,其悲痛之下后果不堪设想!她心中一阵慌乱,不过很快便稳住心神,强自镇定地遮掩道:“大哥本就不该被夺爵圈禁!如今被关了几年,再放他出来,难道还要我徐家感激他不成?”
“不能这么说!”徐皇后未再深究徐妙锦话中含义,只摇摇头顺着自己思路道,“祖弟当年只不过是效忠允炆侄儿,虽说迂了些,但以常理论确实也谈不上罪过,这一点不仅是我,就是皇上也是心中有数。”
“那他为何还要这般对大哥?”徐妙锦当即反问道。
徐皇后露出一丝苦笑道:“允炆削藩、皇上靖难,这两事哪件是循了常理的?自古皇位之争,都是成王败寇。祖弟跟错了人,最后大局已定时还死顶着不服软,如此皇上又岂能不治他?何况,皇上还恨他害了寿弟……”
“恨他害了四哥?这事怎么说?”听得又扯出了徐增寿,徐妙锦愈发诧异,忙又追问。
“这些事都极隐秘,皇上连我都一直瞒着,我也是从狗儿那里打听到的。”徐皇后咳了几声,一脸黯然,“当年皇上起兵靖难,祖弟认定这是谋反叛逆,故对皇上愤恨不已。而偏偏寿弟又与皇上交情很深,祖弟怕他暗通燕藩,便上书给允炆提醒他要防备寿弟。后来寿弟果然暗助陛下,祖弟虽没有证据,但也从他的一些举动中发现了异常,故又几次上密疏给允炆,请他留意寿弟行踪,而这些密疏都被允炆留着。后来皇上率军杀进京城,三保他们从宫中存档中发现了这些密疏。皇上本就对寿弟的惨死心伤不已,见了这些奏疏后便认定寿弟之所以身份暴露,多少与这些密疏有关。你也知道,寿弟与皇上感情极好,靖难时他又出力甚多。如此一来,皇上岂能不将祖弟恨到骨子里?”
见徐妙锦这么多年过去仍旧这般耿耿于怀,徐仪华心头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不过她仍打起精神道:“妹子,我知道你恨寿弟和皇上,可当时允炆欺人太甚,他们也是没办法啊!”
“不错。”徐妙锦忽然目光一闪,咄咄道,“当初确实是炆哥哥不厚道在先,皇上要起兵靖难,我无话可说。甚至是他和四哥合起伙来利用我,以他那时的处境也不是说不过去——反正他们这些做大事的人向来都是冷血冷心!可他口口声声说是周公辅成王,为何进京后却自己当了皇帝?最可恶的是,他们利用我也就罢了,玉蚕姐姐何罪?他们叔侄争位与她何干?他们竟阴毒至此,将一个弱女子推入那等万劫不复之境地?如此蛇蝎心肠,他也配为太祖之子?也配当皇帝……”
“妹子……”眼见徐妙锦神情激愤,徐皇后心中愈发焦急,正欲再解释,忽然觉得一阵胸闷,半坐着的身子一下子直直瘫倒在**。
“咿呀……”徐妙锦见大姐突然倒下,一时花容失色,赶紧攥住她的手带着哭腔道,“大姐!大姐!侬莫要吓我……”
徐皇后出了几口大气,觉得好些了,遂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妹子你莫慌,我没事!”
徐妙锦方才一时激动,将心中憋了多年的怨恨尽数道出,却未顾及场合,此时想来后悔不已,幸亏徐皇后无碍,她的心才稍稍安了些,不过过激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说了!
徐皇后依旧面带微笑,但心里是一阵悲凉。亲眼见识了徐妙锦的态度后,她知道之前的那份期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达成,她心中充满了落寞与遗憾。两人又絮叨一阵,徐皇后轻轻打了个哈欠,脸上露出些许疲态道:“妹子,我有些乏了,你先回去吧,待病好了我再去求皇上,请他恩准我回府省一次亲,到时候你也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多年都没聚到一起过了……”
“嗯……”眼见大姐和大哥都已油尽灯枯,徐妙锦知道那一天是永远也等不到了,她心中顿时一酸,眼眶中热泪几乎就要涌出。不过她最终还是强忍住了,只一欠身道,“大姐你先歇着,过两日妹子再进宫来看侬!”
徐妙锦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大姐。第二日深夜,徐仪华耗尽了体内的最后一丝元气,在坤宁宫暖阁内大行西去,终年四十六岁。这位大明皇后贞静贤淑、知书达礼,且恪守祖制,绝不干政。在她死后的数百年内,尽管她的丈夫饱受争议,她却得到历代皇室与士大夫的齐口称赞,被誉为可与唐太宗长孙皇后媲美的一代贤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