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臣于山陵土木确有研习。”廖均卿一脸自信地答道。
见廖均卿竟毫不谦虚地痛快承认,永乐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好!朕就喜欢你这份爽直!你既选得好吉壤,那干脆将营建帝陵之事也一并做了。便以你为工部营造所所副,专职山陵营建。”
永乐说完,莫说廖均卿,就连袁忠彻都露出惊讶神色。工部营造所所副为正八品,论品佚不过比廖均卿原先的道录司右玄义高出一级。但最主要的是,道录司在明朝是杂官衙门,而营造所隶属工部,所副的品级虽低,却是如假包换的正途。在明朝官场,杂官品级再高,也被士大夫所轻,所以僧道录司中,除了袁忠彻这样的靖难功臣,等闲官员根本就上不得台面,连普通士人都不把他们当官看。廖均卿由杂流入正途,虽品级仍低,但其实际意义却几同鲤鱼跃龙门一般!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谢恩?”见廖均卿仍在懵懂中,袁忠彻赶紧出言提醒。
廖均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一骨碌跪倒在地激动道:“臣必尽心竭力,不负陛下重托!”
“下去吧!”永乐笑着点了点头,将廖均卿打发了,随即又跟几个内阁阁臣道,“‘黄土山’之名未免太过俗气,既在此处建陵,那山名还是要改改才好!”
“陛下说得是!”永乐话音方落,胡广赶紧凑上前笑道,“臣来北京路上就琢磨这事来着。既为帝陵所在,则山名亦当气势恢宏,否则无以显天家威仪。臣细思之,或可以‘天寿’二字名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这名字好!”胡广话音方落,永乐便点头道,“皇帝陵寝所在,‘天寿’二字恰如其分,就这么定了。”
定下天寿山名称,君臣又就着山陵地势说了一番风水阴阳,末了永乐向北眺望许久,忽然淡淡道:“这里再往北,不过百里就是塞外了吧?”
“是的!”朱高燧便凑到跟前,“黄土……天寿山之北是永宁卫,再往北走就是以前的大宁都司辖地,永乐二年时已赐给了朵颜三卫。”
一提到大宁故地,永乐不由一阵黯然。对这次所谓“赐土”,他一直视为最大的耻辱!尤其是这两年朵颜三卫并不老实,明里对大明朝廷毕恭毕敬,暗中却和鞑靼勾勾搭搭。每念及此,永乐便愤怒不已,觉得自己是拿大宁之土养了三只白眼狼!
本来兴致勃勃的巡查陵寝,却因着鞑子的事使永乐兴致索然。回城的路上,他的心情越发沉重。车驾进入旧宫后,永乐也不返回后苑休息,而是直接将方宾、夏元吉、杨荣以及丘福等几个武将召至东殿议事,朱高煦和朱高燧也跟着一起到了东殿。
“皇上,给臣十万精骑,臣不仅能夺回大宁,就是阿鲁台也都一锅烩了!”一进殿,丘福便慷慨请战。他一直对割让大宁耿耿于怀,且素瞧不起鞑子,早就想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听得丘福请命,永乐一时有些激动,这几年鞑靼的势力越来越强,对大明的威胁也越来越大。若照本心,永乐也想遣军出塞,让这帮狼子野心的鞑子好好尝尝厉害,可是眼下不是时候。自交趾乱起,本来已逐渐好转的朝廷度支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若此时再遣军出塞,朝廷很难负担这笔开销。而且对于朵颜三卫,永乐还有一个顾虑,就是他正在积极招揽东北女直,准备在当地设置努尔干都司,将白山黑水间的万里河山纳入大明版图。眼下朵颜三卫虽首鼠两端,但毕竟未反,若贸然讨伐,消息传到关外,本就心存犹疑的女直各部也会反叛而去,如此一来,多年的苦心瞬间就会化为乌有。因此,永乐再恨鞑子,也不能在这上头因小失大!他摇了摇头,叹口气道:“阿鲁台不可猝图!就是朵颜三卫,朝廷也不能言而无信!”
听永乐这么说,丘福顿如泄了气的皮囊,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不过事情到这里还不算完,永乐又思忖一番,忽然回头对杨荣道:“回城后替朕拟道圣旨给本雅失里,文中可多加安抚,言明朝廷抚恤先朝遗孤之意。”
“陛下!”这下不仅丘福,就是朱高煦和朱高燧都颇为愤然,这已是第二道安抚诏旨了。早在去年,永乐便下过一道含义相似的诏书。按诏书说法,永乐竟承认了本雅失里的元室嫡脉地位。自元廷北遁后,大明对拒不归附的元氏后裔一直是穷追猛打,从未有妥协的时候。本雅失里是阿鲁台的傀儡,如今阿鲁台远未臣服,永乐便明确本雅失里为元室嫡脉,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认可了本雅失里对蒙古各部的统治之权!当阿鲁台再打着本雅失里的旗号吞并其他蒙古部落时,朝廷若要干预,多少就显得有些理屈词穷了。
“你等无须多言!”永乐巴掌一伸,阻止了丘福他们的劝谏,对杨荣继续道,“第二道旨意,给瓦剌三部的头领马哈木、太平还有把秃孛罗,敕封马哈木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顺宁王;太平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贤义王;把秃孛罗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安乐王,以嘉彼等忠顺朝廷之意!”
这一道旨意的意思就很明确了,自然是拉拢瓦剌,使其牵制鞑靼的阿鲁台。
“第三,命成安侯郭亮带兵戍守开平,到任后务须多加小心,严防鞑靼偷袭!”开平位于宣府正北面,自大宁都司内迁后,这里是大明在塞外仅存的据点。万一开平被鞑靼攻破,朝廷在塞外就再无势力。
“遵旨!”杨荣将三道圣旨谨记于心,又默念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拱手应诺。
永乐不再言语,只挥挥手命众人道乏。待杨荣他们退下,永乐忽然猛地一拳砸向御案,压低嗓音咬牙切齿地吼道:“三年!最多三年!只要交趾乱平,北京的军备也补充够了,到时候阿鲁台再敢嚣张,朕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永乐用心良苦,甚至不惜忍辱负重,就是要安抚住阿鲁台这只桀骜不驯的塞外孤狼,为朝廷换取喘息之机。但天不遂人愿,到六月时,漠北传来消息,前往鞑靼颁诏的给事中郭骥、指挥使金塔卜歹等人皆为阿鲁台所杀!
消息传开,行在顿时大震。永乐连日召集廷议,命在北京的文武大员商议对策。旧宫东殿上,众臣群情激愤,丘福、火真、王忠等一干武官纷纷请战,嚷嚷着要一举歼灭阿鲁台,以雪此奇辱!
阿鲁台谋杀天使,这是对大明**裸的挑衅和侮辱。永乐内心也十分愤怒,此时若仍忍气吞声,那朝廷的威望将**然无存。何况经此一事,鞑靼与大明已彻底撕破了脸,就算朝廷不出兵,鞑靼也会随时南下,到时候万里边疆,天晓得鞑子会从哪里袭来?而且逃回来的使者还带来了一个情况,阿鲁台最近被瓦剌所败,此时出兵,倒也不失为一良机!永乐几乎就要下定决心,可当他将目光投向夏元吉时,却发现其面带忧色,心中顿时一凛。
“夏爱卿!行在粮草储备如何?足供应大军马上出塞么?”永乐问道。
夏元吉在心中默算几遍,旋拱手道:“回陛下,自恢复开中以来,行在粮草供应较往年有所下降,现城中各官仓储量应为一百二十万石,不过到八月时,陈瑄的海运粮船将抵天津,届时又会有五十余万石的江南大米运来。只是从那时起北风渐起,再想从海路运粮便只能等到明年了!不到二百万石粮,抛去今岁行在的供应开销,能腾出来供应出征的不过八十余石,加上宣府、永平、大同等地的存粮,亦不过一百万石之数。塞外不比中原,出征漠北,粮草全需从后方转运,一石粮上去,中途损耗得四五石。以此推算,一百万石粮差不多也就能供应十万大军外加五万民夫五个月之用!”
“我汉人不耐寒,隆冬之前必会班师,用不了五个月。但十万大军未免太少了,鞑子可不是南蛮!海运暂时无法,那从运河转运如何?只要不误期限,先把行在过冬的存粮支取一部分供应军需亦是无妨。”永乐皱眉道。
“这怕是不行!”夏元吉果断地摇头,“会通河过了淮河便多处淤塞,剩下这一千多里仍得走陆路。陆路运粮,损耗且不说,还需要大量人力,仅靠官府之力肯定不够,免不了又要摊派徭役。可眼下马上就要入秋,秋收季节征发百姓,这又如何使得?何况河、淮一带还有秋汛要防咧!”
夏元吉把详情这么一摆,永乐立刻就不吭声了。会通河淤塞是元朝留下来的老大难,自设立行在后,河北对江南的粮草需求猛增,永乐几次想要疏浚运河,无奈朝廷用银的地方太多,且海运也能凑合对付,因此这事就拖了下来,没想到这时竟成了用兵的一大梗阻!
“那朕问你,若以二十万大军出塞,半年为期,你要多久能筹够军粮?”想了半天,永乐又开口相问。
“二十万大军,加上为其运粮的民夫还有护粮兵士,朝廷总共需供应近三十万人的口粮。以此推算,粮食耗费当在二百五十万石。现朝廷在行在和各边镇的粮草储备有一百三十万石盈余,若接下来再省些用,到明春时可剩一百五十万石。至于另外一百万石,则需从江南增拨,可那也只得等到秋汛后了。而且冬日转运,百姓更加艰苦,朝廷免不了又要额外出银犒赏!”
“也就是说,最快也要等到明春?”永乐听完随即又问。
夏元吉正欲点头称是,忽然右班中一个声音响起:“哪需得二十万军士?十万人足够了!”
众人扭头一瞧,却是丘福发声。他走到殿中对着永乐双手一拱,瓮声瓮气道:“陛下,阿鲁台族中控弦之士顶多不过四五万,纵然骑射娴熟,但俺北京的将士也不是孬种!十万大军出塞,还怕打不过他?”
“不错!”丘福话音刚落,一直没吭声的朱高煦也出班奏道,“行在卫所,大都是曾随父皇靖难的百战精锐!淇国公、同安侯他们更是靖难名将!有此等精兵良将,何惧鞑子嚣张?儿臣愿荐淇国公为帅,同安侯、靖远侯等副之,率十万精兵一举**平漠北!”毕竟是出巡,朝会没有在京时那么多规矩,朱高煦虽是藩王,也可以每日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