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接到的密旨中有不得外泄皇长孙行踪的话语,再加上此时他本人的解释,宋礼也就明白了他之所以会住这间偏僻陋室的缘故。不过与简明扼要的密旨不同,朱瞻基说得比较详细,连宋礼都不知道的周长亦将前来的事也都道了出来。待他说完,宋礼再分析一番,越发觉得心忧。
连负责调度民夫的周长都已先派了过来,宋礼明显地感觉到了皇上对疏浚会通河的重视。而且朱瞻基前来历练,还饱含着东宫的期待。现在皇帝、太子以及最有希望成为大明第四任天子的皇长孙都对疏浚运河寄予厚望,宋礼作为监督治河的工部尚书,立时觉得身上的担子有千斤重。
可现在前期勘探便遭遇梗阻,能否顺利开工还未可知。面对皇长孙期盼的目光,宋礼又羞又愧。
“不知二位大人勘察得怎么样了?方案拟定了吗?”宋礼正自为难,朱瞻基偏偏就提到了这茬。
宋礼一愣,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蔺芳已先一欠身,苦笑道:“微臣有罪,先前把这事想得太容易了!”接着,他把这期间发现的种种问题详细地解释了一遍。
待他讲完,朱瞻基呆了一半晌,旋将左手摸向腰间的扇袋,掏出一把折扇轻轻地扇了起来。
这折扇又名聚头扇,原出自日本,唐宋时曾一度传到过中原,但流行不广,当时的汉人仍习惯用团扇。待到元朝,两国断绝往来,折扇在华夏大地几乎绝迹。到永乐登基后,郑和出使日本,他又将折扇作为海外方物带回。永乐常在扇纸上题字,然后再赐予臣下。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从此以后,折扇风行华夏,成为王公大臣和士林学子所喜爱的随身之物。洪武朝时,士人出行多是佩剑,而到现在,腰间的剑已多改为装着折扇的扇袋。朱瞻基也深受此风影响,平日总是扇不离身,尤其是思考事情时更喜欢轻摇折扇,就是寒冬也不例外。
不过此时的朱瞻基看似气定神闲,内心却一点也不平静。在出京前,金忠曾找到他,说待今年万寿圣节时,周、楚、辽、谷等藩王将循例进京贺寿。届时他将代表东宫请周王朱橚出面,率领诸王联名奏请皇上册立他为皇太孙。永乐的万寿圣节是两个月后,如果这段时间内疏浚运河进展顺利,对他如愿当上皇太孙无疑是大有帮助的。可没承想刚一到济宁,河工就遇到了大麻烦!
无论如何,也要保证河工顺利进行。稍一思忖,朱瞻基便拿定了主意。他将折扇猛地一合,对蔺芳道:“听你所言,当下之难,一在开支,一在水源!我说的是不?”
“殿下所言正是!”
朱瞻基眼珠一转,心中有了主意,当即道:“开支的事包在我身上,只要不是三五百万贯的超额,我还是有办法的!”
“真的?”这下不仅蔺芳,连宋礼的眼中都冒出狂喜的目光。临行之前,皇上给他二人交过底,疏浚运河的费用最多不能超过六百万贯。可仅从眼下看,就算找到合适的引汶济漕河道,开支也会逼近八百万贯。二人对此束手无策,只想着将来上书请朝廷增拨钱饷,但又怕皇上不允,不料皇长孙却轻而易举地将它揽了过去。
“殿下,如今朝廷并不宽裕,要想多拿一两百万贯出来,怕也不易吧?”望着朱瞻基略带几分稚气的脸庞,宋礼有些担心道。他生怕这位小皇孙滥打保票,到时候朝廷一个没钱,自己空欢喜一场倒也罢了,皇长孙也因此会受到影响。
朱瞻基似乎并不担心,他潇洒地一挥手道:“这是我的事,二位就不用管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水源!蔺芳既言元代旧道不可用,那就要另寻河道,那你们准备何时去寻?这事可拖不得,要尽快进行!”
“臣打算过两日便去东平瞧瞧。那里原先有一条沙河旧道,后被淤塞,若能打通,可作为运河水源之补充!至于蔺芳,则准备微服前往开河站和寿张,看能否找到合适路径建渠,将汶河水引到会通河里来。”听皇长孙这么说,宋礼和蔺芳就是有疑虑也只得放下。
“哦?”朱瞻基奇道,“为何要微服前往?”
宋礼苦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去岁大清河决堤后,东平、寿张有好些流民,现在还有一部分没有归家。东平是州城还好些,寿张不过是一中县,开河口离县城又远,怕是更不安全。蔺芳虽是钦差,但毕竟只有九品,到那边去排场大了不合适,可要带的人少了,灾民们见着闹将起来,反而坏事,倒不如微服过去,也可少许多麻烦!”
“倒是这么个理!”朱瞻基点点头,忽然脑子一转,兴致勃勃地一拍手对蔺芳道,“既然如此,那我也跟着你一道去!”
“什么?”宋、蔺、金三人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朱瞻基被他们的态度逗得一乐,“此次我本就是来帮办河工之事,现前往勘察河道正是职分所在!”
“殿下乃千金之躯,怎可亲赴险地?万一出个差池,臣万死难辞其咎!”宋礼一口驳回。
“这个无妨!我的大伴李谦是数得上的好手,有他贴身保护,必然无虞。”
蔺芳也劝道:“流民成百上千,真要闹将起来,一个李谦济什么事?而且据潘知州言,大清河决堤后,东平一带白莲教也闹得凶,愚民不晓事,多有依附的。此等邪教一向反对朝廷,要让他们得知殿下行踪,定会心生歹意!”
朱瞻基不以为意道:“我出京前,父亲曾特地嘱咐,此次前来山东,除了随办河工外,还需多了解民间疾苦。且皇祖父赐的《务本之训》中,也有命我多察民情风俗与田野农桑之语。既如此,我更当微服前往,借机一观民风,否则便有违皇祖父和父亲之意!”
朱瞻基把皇上和太子抬出来,宋礼和蔺芳只能哑口无言了。一旁的金纯思忖一番后抬头道:“既如此,臣便行文兖州府,从任城卫驻军中抽几个武艺好的随行护卫!”
“何必如此麻烦!”朱瞻基有些不耐烦了,眉头一皱道,“此次我本就是微服来鲁,除了这个济宁的潘叔正,其余地方官员都不知道。你一抽调驻军,满山东的人都知道我来了,那便违了皇祖父之意!何况这么一来,我整天被军士和官吏围着,还能看什么民情。”
“可……”
“你们不用再劝!”朱瞻基矍然而起,不容置疑道,“及早准备,明日我便与蔺芳出城!”
“是……”三位臣子互相一对眼,无可奈何地拱手应诺。
第二天一大清早,朱瞻基、蔺芳、李谦三人便乔装打扮出济宁北门,沿运河北上,直奔八十里外的开河站而去。才走到半路,金纯便带着两个宋礼的护卫赶至,好说歹说硬要同行,朱瞻基说不过他,只得让他跟着。于是一行六人一路北行,到傍晚时抵达开河站。
开河站是会通河上的一个拐点,运河从南流经此处后折向西北,经寿张县城后与大清河汇流。众人到开河站后,也不进镇,直接往北五里到达拐口的堤坝上。待登上堤,蔺芳再次仔细观察了水文及当地地貌,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图样细细比对,过了许久才轻轻一叹,将图纸重新卷起收好。
“怎么样?”见蔺芳面色沉重,朱瞻基的心也随之一沉,但仍抱着一丝希望发问。
蔺芳摇了摇头道:“从汶河引水至此倒是可以,但堽城坝距离太远,恐怕到时候得在汶河上重新寻址建坝。而且汶河水量不沛,还需在附近另寻水源。”
闻言,朱瞻基微微有些失望。昨晚在济宁,他与蔺芳谈了半宿,听他详细阐释了此次疏浚运河的计划。在蔺芳看来,元代引汶济漕旧道已不敷使用,想使运河年运粮量达到两百万石,就必须重凿新引水渠,使汶河水可以大量输送到漕河南段。而这新渠的源头,最好就是这业已建成的堽城坝,如此便可省下一笔再建新坝的开销,可现在这个设想已不可能了。
不过朱瞻基也未太过在意。蔺芳是个痴人,又只是个末流小官,故把六百万贯的定额看得比天还要重。尽管朱瞻基有承诺在先,但他还想着尽量能够省些工钱。朱瞻基则不然,百八十万贯在他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关心的是尽快将河工的事敲定,为立储大计增加筹码。本来,他想着若果能用堽城旧坝那也未尝不可。现在此路不通,那便另寻他法便是。他大度地对蔺芳笑道:“朝廷也不在乎多花这点银子!既然堽城坝不可用,那再筑一个就是。至于水源,咱们再细细探访便是。”
听皇长孙这么说,蔺芳心情方好了些,他抬头瞧了瞧天时已接近申正,遂躬身道:“天色已不早了,殿下与金大人累了一天,不如绕道去汶上县城歇着吧!”
“还去什么汶上,咱们直接回开河站找个客栈歇了,明早直接沿河道北上,省得来回折腾!”朱瞻基不假思索道。
“不妥!”一旁的金纯赶紧劝阻,“这开河站已接近梁山和安山,听说那一带最近不太平,有不少盗匪出没。而且开河站只是个小镇,离汶上和济宁都远,万一出点岔子,官府鞭长莫及!”
“能出什么岔子?这开河站难道就不是大明王土?当今太平盛世,哪会有那多强人!”朱瞻基不以为然,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下河堤,领着李谦直接向开河站方向而去。金纯与蔺芳面面相觑,只得赶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