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让笑道:“父王说得是。其实所谓旧交,不过抛砖引玉罢了。接下来咱们可在军中再布置布置,定能让其心猿意马。只要他心意已动,就有反戈的可能!”
朱棣一阵沉默,过了良久方抬起头道:“你可有十足把握?”
“十成肯定没有,但若处置得当,六七成应无问题!”
又是一盏茶工夫过去,朱棣终于下定决心道:“也罢,便由你一试!”
“是!”
“还有!”朱棣又嘱咐道,“此事操办时需仔细掂量,万不可图谋不成,反露了马脚!”
“父王放心,儿臣知道该怎么做!”李让干净利落地一揖答道。
金陵,紫禁城。
武英殿内,齐泰、黄子澄与方孝孺三位大臣眉头紧锁,脸上不约而同地挂满了忧虑。三人面前的殿内小丹墀上,建文也是一副愁眉不展之态,望着御案上的几道奏本沉吟不语。
“三位爱卿意下如何?”良久,建文终于发话了,“太祖小祥已过了十来日,燕王三子的乞归奏本已上了两道;四叔也上疏称病,乞子北归;再加上朝中勋戚现是舆情沸腾,朕实无理由再扣三人不放了!”
“勋戚居心叵测,妄兴物议,可恶至极!”齐泰愤愤骂道。早在太祖小祥之期届满之前,齐泰便为建文续扣朱高炽三人想好了办法——装聋作哑,对燕王父子的乞求归奏本一律留中。如此,怎么着也能再拖一两个月。眼下针对燕王的各项布置已将就绪。再过两个月,朝廷便可从容下旨削燕,到时候朱高炽他们再哭天喊地也是枉然了!可没承想,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刚老实了没几天的勋戚们又出来搅局!而更让齐泰感到愤怒的是,除了为燕王三子陈情外,勋戚们这次还趁势向黄子澄和他发起了猛烈攻击!
“勋戚们之所以闹事,实与改制不无关联!”相对于齐泰的愤愤,方孝孺倒甚为冷静,“改制对勋戚利益触及颇多,他们心中自是不满,先前虽强行压制,但终不能让其心服。有燕王在外掣肘,朝廷想再推进便会有所顾忌,此间关联,勋戚们必已摸得一清二楚。何况前些日湘王自焚,陛下名誉也多少有损,勋戚们择此时机发难,陛下纵是不肯,恐也不好拒绝。”
建文听的是连连点头,这正是他眼下的难处所在!
建文当然不愿放三子北归。若在先前,他会敷衍拖延一番,继续将三人扣下便是。只是前些日湘王自焚,朝中舆论大哗,弄得建文十分被动。他也没料到削藩竟会削出个亲王自焚出来。尽管为着削藩大局着想,他强行将此事压了下去,但毕竟也落了个“残害亲族”的名声。就在昨天,建文给太后请安时,太后还提起此事,暗劝他不要行得太过,免得既伤了亲情,又落得个坏名声。
母后那边,建文还可以糊弄,而勋戚们的诘问就不好应付了。前日早朝,王宁又跳了出来当庭弹劾齐泰、黄子澄心怀异志,残害亲王,请建文严治其罪。王宁本就是个二杆子性格,此次改制也让身为后军都督的他很不高兴。一些勋戚早就存了生事儿的心,见王宁出手便一哄而上,目标均指主持削藩的齐泰、黄子澄,将什么“逼死皇叔”“构陷宗藩”之类罪名一股脑儿地全扣到二人头上。众人之所以选择向齐、黄发难,除了如方孝孺所说逼建文放燕王三子北归,使燕王这个外力得以伸展自如外,更重要的是,此二人虽非改制主谋,但亦为建文股肱,他二人要倒了,文官声势便会大减,到时候再想办法整垮方孝孺,改制一事便就付诸东流了。
“奸贼可恶!”齐泰又忍不住痛骂。其实削湘一事,虽由齐泰与黄子澄一手经办,但他二人也从没打算把湘王往死里整。可天晓得这湘王到底是胆小还是刚烈,居然一闻风声便来了个阖宫自焚,这下便把齐、黄搞得措手不及、灰头土脸。如今勋戚拿湘王说事,齐泰、黄子澄纵知他们是摆明了来惹事,也只能哑口无言,欲辩无词。
“恐不止闹事这么简单!”方孝孺冷冷道,“湘王之死已有一段日子,当初死讯入京时,也没见勋戚闹出这么大的名堂。怎么待到燕王三子乞归,便成了满朝沸腾,非议四起?这其间缘由,岂不耐人寻味?”
“依希直之意,此乃燕王暗中操纵?”建文忽然惊觉。
“燕王推波助澜自是无疑。勋戚们甘愿为其张目也在情理之中。上次燕王进京,勋戚们便鼓噪而上,大肆攻讦陛下。臣事后想来,以当时勋戚声势之猛,若无事先预谋,仓促间恐难聚得如此之力,更难让众人如此齐心,能成此举必是蓄谋已久。此次勋戚选中燕王诸子北归之时抬出湘王一事,并万众一心,将矛头对准齐、黄两位大人,更显其早有预谋!只是臣有一事不解,就是此事由何人经手操办?”说到这里,方孝孺一顿,再沉声道,“燕王纵然威望素著,与勋戚交结颇深,然其当时远在北平,正所谓鞭长莫及,进京前便亲自出面交结勋戚,更是绝无可能。而从其刚一进京,勋戚便闻风而动推想,这撺掇勾结也不可能是其在进京以后才开始着手,必有人事先为其张罗。”
“不错!”黄子澄似也想明白什么,忙接着道,“燕王三子自留京以来一直深居简出,少有与人接触。锦衣卫对他们日夜监视,也未曾发现什么异举!如此说来,此番勋戚躁动,也绝非由燕王三子出面促成!”
“朝中有内奸!”一时间,君臣四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个念头。不错,没有事先的计划,勋戚们怎么可能如此齐心?其举动又怎么可能如此一致?朝中必有人暗中为燕王张罗,帮助他们!
“此内奸必也是勋戚中人,否则不足以挑动成事!”方孝孺接着分析道。
“莫非是王宁?”建文君臣脑海中同时冒出王宁的名字。这两次勋戚生事,就数王宁闹得最欢,次次都充当出头鸟的角色。仅以表现看,王宁最有可能跟燕王一条心。
不过很快,大家又同时觉得不太可能。王宁归心燕王不假,可他这人逞能斗狠倒是在行,耍阴谋使手段并非他的长项。最重要的是,内奸通常都是躲在暗处煽风点火,有哪个会傻乎乎地把自己摆到台面上引人注目呢?
可若不是王宁,那是谁就更不好说了。燕王是太祖亲子,又当了十几年的亲王,朝中勋戚与其交好者数不胜数。亲近的如魏国公徐家,三兄弟都是燕王内弟,武定侯郭英都与其交情不错,甚至连建文认为最可靠的曹国公李景隆和驸马都尉梅殷,当年和燕王也都颇有交往。即便抛开勋戚不说,就是普通大臣和燕王有过交结的也不在少数。如果仅凭与燕王有交情,便怀疑其是内奸的话,那朝堂上的右班武臣中有一大半都脱不开嫌疑。
“查!”齐泰龇着牙蹦出这么一句,“但凡为燕王张目的,一个一个往下查,直到找到那个为首者!”
“必须查!”黄子澄也恨恨地附和道,“若仅传个话透个消息倒也罢了。此人暗中挑拨离间,纠集勋戚向陛下逼宫,实是居心叵测,歹毒无比!不查个明白,朝廷难得安生!”
建文一阵苦笑。齐、黄之话倒是快意,但他明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为燕王张目的人有多少?勋戚一大半都或多或少地参与其间,果真一查那还了得?眼下勋戚们已成了一堆干柴,如再去惹他们,顷刻间就能激起熊熊烈火。
明察不行,暗访呢?思忖再三,建文仍摇了摇头。齐泰对勋戚这个圈子内的事或许不太了解,而他却是一清二楚。像鼓动舆论这种事,虽免不了得有心设计,但其实不需要太多组织。勋戚们早有滋事之心,缺的只是一个由头而已。这种情况下,蓄谋者只需在勋戚间聚会时,于酒酣耳热之际发发牢骚,并“不经意”地将使皇帝难堪的诸般小伎俩以“听闻”“据说”为名头加以提及,顷刻间便能得到一帮酒徒们的共鸣。其后,这股子坏水便能一传十、十传百地迅速在整个勋戚圈子里流淌开来,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贸然暗访,不但无可能查出结果,反而会打草惊蛇,更让众勋戚感到愤怒和恐慌,进而引发更大的祸患!
“漫天撒网,必将激起祸端!盲目查访万万不可。”方孝孺也不认同齐泰和黄子澄的办法,紧接着,他拿出了自己的建议,“陛下可密令曹国公,多加留意,待有了线索,再行查证不迟!”
“慢慢查访,那得查到什么时候?”齐泰愤愤道,“现在朝中勋戚吵翻了天,若再不寻出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燕王三子又哪留得住?”
“齐大人说得有道理!”齐泰一说完,黄子澄忙对建文道,“眼下此奸鼓动勋戚,所图无非是为燕王三子而已!既如此,陛下何不反戈一击,索性大张旗鼓地搜寻内奸?只要缇骑大出,在京中造出声势,那勋戚们纵有不满,也是人人自危,奸贼本人必也会收敛起来。没了勋戚鼓噪,燕王三子如何能回北平?只要能扣住燕王三子,便叫勋戚们怨恨也是值得!”
“不错!绝不能让奸人得逞,扣住燕王三子,朝廷便立于不败之地!”齐泰当即附和。他本就是刚烈之人,黄子澄这种针锋相对的想法很符合他的性格。
方孝孺与齐、黄二卿各执一词,且各有道理,建文一下也没了主张。
“二位大人为何一定要扣燕王三子?”就在建文犹豫间,方孝孺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方先生这是何意?”齐、黄万没料到方孝孺会有此问,一时惊讶不已,“燕王三子在京,则燕王不敢谋反。这其间道理,难道方先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