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解缙一愣,随即脑筋一转,“化作仙女下九重!”
“好!”此句一出,本在屏息静听的词臣中顿时有人叫好。通过一个“化”字,将生男改为生女,可谓巧妙自然,天衣无缝。
见自己出的难题转眼间便被化解,永乐心中亦对解缙赞叹不已,不过口中机锋却丝毫不变,当即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刚出生便告夭折。”
“料是人间留不住。”
“朕已下旨将她扔到筒子河里去了。”
“翻身跃入水晶宫。”
“妙极!妙极!”当解缙将最后一句吟完,丹墀上顿时一片叫好声。此次永乐的出题极为突然,到半途时又连生转折,兼之以君王威势重压,臣子要想在这极短时间内应对得宜可谓极难,而解缙却能临危不乱,三下五除二便将永乐的刁难从容化解,这份才学和机敏不得不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这连番问对,也将诗会的气氛推入**。
永乐十分开心,看着眼前这位三十来岁的白面书生心中不禁惊叹:此真上天赐朕之奇才也!念及于此,他心中又是一动,一个隐忍了很久的想法顿时冒了出来。
“今日之宴甚欢!”永乐用起身的方式结束了臣子们的喧闹。望着大家因兴奋而有些涨红的脸,他微微一笑道,“方才解缙所赋之诗,朕已命人记下,将来宣扬出去,必能名闻天下。而今日之会,亦将传作一千古佳话。时辰不早,众爱卿尚需回府与家眷一叙天伦,此刻便与朕同饮此杯,以为此宴之终曲如何?”
“是!”由解缙、黄淮领头,众词臣忙端起酒杯,与永乐一起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待饮完酒,众臣行礼恭送圣驾。就在永乐前脚跨入宫门之际,又突然回头道:“解缙随朕进来!”
“是!”解缙忙一答应,随即跟随着永乐的脚步跨入乾清宫。
进得殿门,永乐直奔东暖阁。待到榻上坐定,他扭了扭身子对紧跟进屋的江保道:“去拿两碗醒酒汤来。”
“是!”江保答应一声,旋闪出暖阁门外,一转眼工夫,又用一个剔红托盘端了两碗热汤进来。
永乐接过一个汤碗,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擦了擦嘴,对在面前侍立的解缙道:“喝了再说话!”
解缙不敢多说,忙低声一应,随即将另一碗汤喝了。见解缙饮罢,永乐使了个眼色,江保忙端起托盘退出门外,并将房门轻轻关上。
暖阁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永乐微微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之状。解缙见状,心中狐疑,也不敢贸然开口,只得垂着脑袋小心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永乐猛一抬头,似乎已下定决心,再望了望眼前的解缙,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大绅,可知朕今日为何要设宴召你等入宫么?”
听得永乐以表字称自己,解缙不由微微一愣。永乐自登基以后,因身份变化,已甚少称臣属表字。别说解缙这等归附文臣,就是燕藩旧属,除非是金忠、朱能这种极亲密之人,否则平常见了也都是直呼其名。此刻永乐突然以表字称呼,倒让他有点不习惯。
不过皇帝问话,解缙无暇细想,忙一躬身含糊答道:“臣想,陛下是见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故借此佳节邀臣等进宫,一则君臣同乐,二则以示普天同庆之意。”
“倒也确实为此,但并非全部。”永乐嘿嘿一笑,话锋一转,语气中略含几分忧郁道,“其实朕是有些不愿与皇后还有燧儿待在一起啊!中秋佳节,本是合家团聚,共享天伦之际。若见着皇后还有燧儿,难免又会想到另外两个……”永乐说着又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炽儿与煦儿,他二人着实让朕伤脑筋,朕实在不想在这大喜之日坏了兴头!”
来了!永乐说完,解缙心中倏地一紧。自打在深松居与金忠商定后,他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寻找时机。这段日子以来,京城表面上虽是风平浪静,但暗地里大皇子和二皇子两派都在摩拳擦掌。这一切,他确信永乐全都清楚看在眼里。随着形势愈演愈烈,他愈发坚信皇帝不可能继续置若罔闻。果然,皇上再也坚持不住,想让这一场明争暗斗做个了结。而同样不出解缙所料的是,在这个关节点上,皇上想到了自己!
“大绅,朕有一事问你!”就在解缙胡思乱想之际,永乐的话音又飘了过来,“朕自登基以来,东宫之位久悬,外间多有非议。非朕昏庸,不知储贰事关国本,需早做决断。实是朕深知此事于社稷干系太大,若所择非人,其祸不可估量,故一直万分谨慎,冀为大明选一千古明君,以造福后世。然今朕之三子,高燧年小,不说也罢。高炽乃嫡长子,昔又蒙先帝亲封为燕世子,这太子之位按理来说本应归他。然其生性太仁柔,又体弱多病,以其为储,朕一则恐其寿命不永,二来还惧他重蹈建文覆辙。而高煦身体矫健,又英武过人,颇有朕之武风。但其自小好武厌文,性格又过于急躁,听不得人言,兼之废长立幼,于礼亦是不合。思来想去,竟没一个全符合朕之心意,以致久不能决!”说到这里,永乐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难啦……”
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征询解缙的意见,倒不如说是在抒发心中的郁闷。素来沉稳果决的永乐也如此言语不搭,足见此事困扰之大。
不过永乐的这种困扰对解缙却是有利无弊。自答应金忠后,他早就把两位皇子的各自优劣分析了个透,对于如何说服永乐也是成竹在胸。如今机会已至,他又岂能错过?整理好思绪,解缙向前跨出一步,双手一拱道:“陛下说难,臣倒是觉得一点都不难!”
“哦?”永乐略有些惊讶地抬头望了望解缙,然后不无期待道,“为何不难?你仔细说说……”
“陛下!”解缙镇定自若道,“臣以为陛下之于此事,已是误入迷途。陛下想为大明挑选一个千古明君,可既为千古明君,必也是千年一遇。此等人物本就是可遇不可求。陛下强以此等标准要求未来太子,又岂不是缘木求鱼?”
永乐一阵默然,良久方艰难道:“大绅之言甚是。既如此,那你以为此二人谁更适合?”
“大殿下!”解缙想都不想就给出了答案。
朱棣见他说得如此爽快,先是一愣,半晌方道:“你为何这般笃定?高炽与高煦,不是各有优劣么?”要以私心论,永乐对朱高煦的宠爱要更多一些,因而对解缙立刻排除他有些不服气。
解缙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心中也不由发紧。他深吸了口气,略微平复了下心境,方斟词酌句道:“各有优劣不假,但既是选立太子,那便要从天下大局考量。大殿下虽则仁弱,但其待人处事皆有条理,绝非如建文一般糊涂乖张,肆意妄为。以大殿下为储,将来一朝为帝,虽未必会如陛下一般心存高远,但做个守成之君还是不成问题的,断不致误了国家社稷。而二殿下则不同,其虽能征善战,但于治国之道几无修为,且其为人又颇自负,如此即便有贤臣辅佐,亦不能保证他能从谏如流。若以他为储君,将来君临天下,恐我大明会有隋炀之祸!”
隋炀之祸!解缙这四字评语太过骇人,永乐一听之下不由倒吸口冷气。不过待平静下来后仔细一想,他也不得不承认解缙说得有道理。他太了解二儿子了,朱高煦素来任性,往日要他做事,他爱做的就做,不爱做的即便接下也会敷衍了事,加之其又是一副舍我其谁的脾性,任谁都不放在眼里,除了自己,就是他的母后也难管住他。这样一个人当储君,将来做大明天子,他会不会效法杨广肆意妄为,永乐心里还真说不准。
“可高炽毕竟体弱,万一他将来天命不继奈何?何况即便是守成,亦需存进取之心,否则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朕观他似乎不是刚强坚韧之人,以其为储,朕担心他将来遇有难事,只知一味隐忍。若果真如此,宵小必生轻慢之心,进而忧患渐起。长此以往,社稷虽不至一朝败亡,但也会久病成疴,终至不治!”
永乐说得忧心忡忡,可当他道毕,解缙却只是轻松一笑道:“陛下多虑了。若立大殿下为储,臣担保不会出现此等情状!”
“为何?”
“看圣孙!”解缙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有一好圣孙,可保大明三代平安。”
“看圣孙……”永乐一愣,随即眼中冒出一丝惊喜的光芒。
当看到永乐欣喜的表情时,解缙知道自己成功了。因为他抛出了绞尽脑汁想出的撒手锏,而这道撒手锏则准确无误地把住了永乐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