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为确保南征顺利进行,永乐又敕谕鞑靼知院阿鲁台,尽力安抚,以保边塞无恙;另命广东都司遴选精锐士卒六百渡海远赴占城,协助其抵御安南;正在南海一带的郑和也接到敕旨,分舟师一部游弋于安南沿海,以为威慑。
万事俱备后,七月十六日,南征大军在南京誓师。这一日风和日丽,江面上百舸争流,旌旗蔽空,鼓角齐鸣,永乐亲率文武百官赴龙江为三军践行。翰林学士解缙高声朗诵气势磅礴的《讨安南黎酋檄》,永乐亲将壮行酒递至出征将帅手中,众将皆豪情万丈、一饮而尽。待仪式结束,朱能与张辅率众将告辞登舟,在雄壮嘹亮的军乐声中,扬帆而去。
永乐四年十月,南京。
转眼间已经入冬,距朱能誓师出征已过了整整三个月。这一日早朝结束,永乐同往常一般乘辇来到武英殿。待入殿中坐下,永乐随手翻了翻御案上的奏本,突然开口问在身边随侍的司礼监太监黄俨道:“今日没有士弘的军报么?”
“没有!”黄俨一边笑着答话,一边从端茶过来的小都人手中接过茶碗,转递到永乐手中,“皇爷给成国公定的是五日一报。奴才记得最近的一道是两日前送到京城的。照此推算,下一份军报要后日才到呢!”
“哦!”朱棣答应一声,旋将手中茶碗端道嘴边,轻轻吹开茶沫,小啜一口继续道,“上次军报中,说是大军已快到柳州了吧?”
“是的!”黄俨躬身应道,“奴才记得皇爷当时还夸士弘将军日期安排得好来着,说照此速度,到凭祥时正好是十一月,那时安南气候舒适,正好进军。”
“嗯!”永乐点了点头道,“士弘是个精细人。冬日里南京飞雪漫天,安南却正是温暖如春,这时南征,中原健儿也能适应。要换作夏天,只怕仅瘴气就会折我许多将士……”
永乐与黄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大约过了一炷香工夫,顿听得外面的小内官叫道:“皇爷,户部夏大人已奉旨在殿下等候!”
“他来了么?让他进来!”永乐吩咐一声,遂放下手中茶碗,将身姿摆正,旋对黄俨道,“你先退下吧。出去后到通政司传旨,但凡有士弘的军报、奏疏,不分时辰,立刻送进宫来。”
“是!”黄俨答应一声,旋一揖告退。他刚一出殿门,户部尚书夏元吉便躬身走了进来。
夏元吉,字维喆,今年四十一岁,江西德兴人,洪武年间以国子监监生身份入仕。虽非科举正途出身,但他颇具才干,尤善度支,并因此受到朱元璋赏识,到洪武末年时,他已官拜户部右侍郎。燕王进京,夏元吉归附新主,不久便升任尚书,与郁新同掌户部。永乐二年,夏元吉与太子少师姚广孝同赴苏州赈济灾民,其后又留在当地治水。其间,他疏壅滞、修堤浦、浚沟洫、治桥梁,用一年多的时间成功解决了困扰朝廷多年的浙西、苏松一带的水患难题,将万顷盐碱地变为良田。去年八月,郁新因病去世,夏元吉奉调回京,独掌户部。入朝后,夏元吉见朝廷筹建北京、整顿边防、出使西洋,大事是一件接着一件。为保证开支,经过仔细思量,他一改郁新仅靠“节流”的做法,提出“裁冗食,平赋役,严盐法、钱钞之禁,清仓场,广屯种,以给边苏民,且便商贾”的主张,想方设法为朝廷开辟财源。政策施行短短一年,户部进项平添近三百万贯。而这笔新增的财富,也为永乐的宏大事业提供了坚实保障。凭着这份卓越政绩,夏元吉大获永乐青睐,一跃成为天子心中的股肱重臣。
虽然手握天下财赋,这位时当盛年的“大司农”却十分消瘦。尤其在苏州治水期间,夏元吉每日监守工地,历经风吹日晒,皮肤被晒得如酱汤一般黝黑。若不是身上那件绣着锦鸡图案的绯红官袍,任谁见了也不会以为此人竟是堂堂的正二品户部尚书,倒更似乡下农夫一般。
“臣夏元吉叩见陛下!”一进殿,夏元吉便干净利落地跪地行礼。
“朕的桑弘羊来了!”永乐呵呵一笑,伸手一虚扶道,“爱卿免礼平身。”
“谢陛下!”夏元吉锵锵一应,旋起身肃立。
“可知朕召你前来所为何事?”永乐含笑问道。
夏元吉也微微一笑,回道:“臣既为司农,陛下召见,自是为太仓里的那点物事!”
“哈哈哈……”永乐开怀大笑。
夏元吉为人精明、办事干练,但绝非不苟言笑之辈,平日里举止做派,倒有几分魏晋遗风,而这也颇对永乐的胃口。笑罢,永乐指了指眼前的一堆奏本道:“前两日兵部尚书刘俊送来奏折,言再过十余日南征大军便到凭祥。届时进入安南境内,战线拉长,钱粮调运便艰难许多,需尽快调集完毕,以便随军携带。而据凭祥知县李庆青奏:眼下凭祥坡垒关内所储钱粮,仅足支应东路大军所用。而此番南征,云南粮草有限,西路八万将士所需耗费,亦有小半需从广西支取,这些都要随东路军一道运至安南。以随军携带三个月粮草计算,这里面的缺口尚有五万石。眼下进兵迫在眉睫,粮草若仍不至,恐有误事之虞,对此你可有打算?”
“回陛下!”夏元吉不慌不忙道,“一个月前臣便已行文广东布政司,命其在肇庆、高州二府征粮六万石,前日广东布政司回文至京,报粮草已征集完毕,只待运发。臣遂于昨日与兵部会揖,商定由兵部即刻发文,着广东都司衙门派兵运抵凭祥。据臣估算,眼下成国公一行尚在柳州、南宁,及至凭祥,恐已是十余日之后。待大军抵达,休整、改编尚需时日。如此算来,待大军出征,已是一月之后。高州距凭祥不过数百里,粮队日夜兼程,最慢二十日也就到了,断不至于误事。”
“嗯!”永乐满意地点了点头。云南本省粮草不敷使用,这是两个月前才发现的问题。当时永乐还十分焦急,生怕耽搁了军机,不料夏元吉竟这么快就将漏子补上,这份能干让他十分赞赏。
“皇爷,皇爷……”永乐正想着嘉勉夏元吉几句,忽然外面传来黄俨焦急的呼喊声,“兵部尚书金忠、通政使赵彝紧急求见,说南征大军出了大事!”
“什么……”听得此言,永乐与夏元吉都是一惊。这时黄俨已推门进来,永乐当即变色道,“出了何事?”
“奴才不知!”黄俨干巴巴道,“奴才刚出左掖门便撞到他们。二位大人只说有事,让奴才赶紧进来禀告。”
“那他们人呢?”永乐赶紧追问。
“还在左掖门候着。皇爷不下旨,他们进不来。”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传朕旨意,叫他们来武英殿见驾!”永乐大声叫道。
“是!”黄俨答应一声,滚驴样儿向外跑去。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金忠和赵彝都是重臣,他们如此急迫,无疑是有惊天变故发生。可南征尚未开始,大军都还在国内集结,这时候能出什么乱子?难道安南先发制人,主动出击?抑或自家兵马因故哗变?在等待二臣赶来的这段时间里,永乐的心中七上八下,就连一向举重若轻的夏元吉,也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陛下……”金忠和赵彝几乎是冲到武英殿的。一进门,二人便一骨碌跪下,金忠手中拽着一份军报,双眼饱含泪水,嗓音颤抖道,“禀陛下,新城侯急报,成国公行至柳州时突发旧疾——薨了……”
“什么!”永乐头皮猛地一炸,当即矍然而起,直冲到金忠面前将军报夺过一瞅,整个人立时呆若木鸡!
“陛下!陛下……”见永乐如三魂出窍般僵立当场,金忠等人不由大急,忙连声呼唤。
过了半晌,永乐方缓过神来。他茫然无措地扫视众臣一眼,捏着军报的手突然一松,口中发出一腔悲鸣:“士弘……”
永乐四年十月二日,靖难元勋、征夷大将军、成国公朱能于军中暴卒,终年三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