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解缙赞同,杨荣微微一笑继续道:“既如此,那你我不妨将秦朝与当下做一比较。始皇帝时,四海方归一统,天下亟须生息,始皇帝于此之际不顾民力,滥行开拓,实为逆天而动,其之败亡,自然是咎由自取。而今日则不同。我大明开国至今已近四十载,其间除靖难三年外,海内一直安定。即便是靖难时,兵祸所及亦不过北方数省,天下大部仍完好无损,与春秋战国时的数百年天下大争全不能比。此乃当下远胜秦朝之一。
“始皇帝时,天下财赋所系不过是关中、巴蜀、中原、燕赵、江淮等地。而放眼当今,江南、湖广已是膏腴之地、天下粮仓,其余辽东、闽浙乃至云贵,亦都有所开发,国家之富庶较秦朝已不知强了多少倍,水陆运输亦方便许多。此是远胜当年之二!”
“勉仁兄的意思是……时势不同!”解缙一点就通。
“然也!”杨荣点了点头,“观今上气魄手笔,确与始皇相似,但今日中国之富强,已远非一千六百年前可比。故同样开拓事,始皇行之,国家不堪重负,但今上行之,则不至于动摇国本!”
杨荣的这番道理是解缙之前从未想过的,待他说完,解缙顿时陷入深思。但过了许久,他仍坚定地摇了摇头。
杨荣不禁愕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再倔的人也该想通了,以解缙之聪慧机敏仍固执己见,这让杨荣很不能理解。
“勉仁!”解缙脸色十分阴郁,“此事仍不可行。”
“大绅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杨荣有些气急。其实刚才这番道理都是他平日随侍御前时,从永乐对开拓之道的解析中悟得。只是因为更易国策有诸多顾忌,故只要涉及开拓国策,永乐一直都是只做不说,只偶尔跟心腹之臣吐露一二。所以杨荣虽在这上头有所领悟,却一直隐藏在心里,从不对人提及。今日解缙执意要触龙鳞,杨荣念着交情不愿其自寻死路,才在这个涉及开拓国策的话题上大费口舌。原指望着以此说服解缙,不料其仍如此冥顽不化。
“勉仁,你所言皆是实情,却忘了最重要的一节。”解缙一脸忧虑地望着杨荣,半晌口中方吐出一句话,“国之力有限,人之欲无穷!”
杨荣一愣,随即明白了解缙的意思。虽然以大明之国力或足以支持当下的诸般开拓之举,但若再加上几件,那就真不好说了。而且永乐登基至今不过五载,便已壮举连出,谁能保证以后他不再出什么新花样?果真如此,就算大明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种无止境的折腾!想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一脸笃定道:“陛下是英主,不会没有分寸!”
“秦皇汉武难道不是英主?可他们身后如何?皇上想有所作为,此不足为奇。然欲成大事,需厚积薄发。今我大明虽称得上富庶,但尚未至鼎盛。开拓之举纵然可行,却也只能循序渐进,万不可一哄而上……”解缙毫不客气地驳回杨荣的话,一声叹息道,“从这两年的事情来看,皇上未免太心急了些,如此放任下去,国家必将不堪重负。我为朝廷大臣,既然察知隐忧,自当及早制止,以免将来酿成大祸。”
杨荣一阵默然。其实他虽然一直坚决赞同振兴开拓,但也时常觉得永乐过于急功近利了,解缙的担忧和他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杨荣明白,此刻万万不能出言附和,否则就是火上浇油。略一思忖,他转换了一个角度道:“大绅,且不论你所言是否有据。我只问一句,你自以为上得此疏,可起扭转乾坤之效否?”
“不能!”解缙想都不想就摇头道,“安南自请归附,皇上与满朝文武皆认定此乃拓土开疆之千古良机,绝不会因我区区之言便行废止。”
“哦……”这个回答颇出杨荣所料,他惊讶地看了解缙一眼,奇道,“既然你明知无用,又为何仍要固执己见?”
“我不能为一己之安危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解缙目光一闪,脸上露出一丝凛然之色,“文死谏、武死战,此忠臣之道也。吾食朝廷俸禄,明知君王行止有差却置若罔闻,如此岂是人臣之义?果真如此,我岂非罔读了圣贤书?”
“可你即便上疏也于事无补,反会招致皇上不满。就是满朝文武,也会视你为昏聩之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解缙忽然提高了声调,话语中透露出一丝决然,“既有定见,何惧人言?我绝非和光同尘之辈!”
因着多年的同僚加挚友,杨荣对解缙的为人还是颇为了解的。他知道,解缙虽然在小节上洒脱,平日里也不忌讳奉承拍马,邀讨圣宠等行径,但其内心却仍秉承着一份名士情怀。尤其是对邦国天下事,他虽极度渴望参与其间,以此显达于世,却有着自己的一份坚持,绝不为一己之功名而违背理念和原则。这种坚贞与质朴,是杨荣一向敬服和赞赏的。也正因为如此,杨荣才能忍受解缙平日的**不羁、口无遮拦乃至目空一切,成为这位大学士屈指可数的知己之一。而现在,眼见解缙因为这份坚持而将步入险境,甚至有可能就此仕途终结,杨荣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这个结局,他要想尽办法挽救这位才华横溢的益友。
“大绅!你品性坚韧,我自是佩服,然蚍蜉撼树,其志固然可嘉,于事却是无补。”杨荣抓住解缙的手,一脸恳切。见解缙欲又争,他一伸手掌阻止了他的话,“大绅,你欲行孤臣之忠,此非我可以阻拦。但我还有一事问你,你此举究竟是为国家,还是为一己之声名?”
“当然是为国家,我岂是沽名钓誉之徒?”解缙斩钉截铁道。
“那好!”杨荣继续道,“眼下光复安南已是大势所趋,你即便上书反对,亦不可能使皇上改弦易辙。此话你以为然否?”
解缙神色一黯,但仍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即便学历代直臣以死相谏,最多不过将来安南生乱,后人念及往事会赞你一声忠臣而已,于国事却无补。”
“可是……”
“大绅你听我说!若你能暂时隐忍,万一将来安南果真生乱,立时就能显出你的先见之明。而且一旦乱起,朝廷受其拖累,自然会想起你的好处,届时你再挺身而出,进弥补之法也更理直气壮。果真如此,不仅你声望大增,朝廷的损失亦会减少许多,岂不是两全其美?”杨荣坚声道。
“这……”解缙一时陷入沉默。究其实他也不愿上这道奏疏,毕竟此疏一上,他本已黯淡的前程必将愈发无光,皇上一怒之下把他逐出内阁也是有可能的。他也是红尘中人,哪甘心从此远离庙堂,碌碌一生?只不过收复安南大违其意,他不愿为趋炎附势忤逆信念和原则罢了。按照杨荣的说法,虽多少有自欺欺人之意,但的确也不失为一两不相违的变通之法。
“莫非你要我上疏附和收复安南?”沉吟半晌,解缙猛一抬头,皱着眉头问道。
“非也!”杨荣赶紧摇头否认。他知道要让解缙这种拗脾气的人上这种奏疏,那他宁可被罢官也不会答应,“我只是要你隐忍不发,在此事上缄口就可!”
“可皇上已有明旨,内阁及六部堂官必须上书陈见!”解缙又疑惑地追问。
“这个大绅不必担心。待会儿你一出房门便告病回府,待此事过去后再来当值。皇上那边若要问起,自有我去应付!”杨荣一摆手,自信满满道。最近他颇得圣宠,尤其在安南一事上,永乐均会征询他的意见;加之解缙这两年已甚少参与朝政,杨荣有信心在永乐面前将此节搪塞过去。
“也罢……”良久,解缙终于下定决心道,“便依勉仁之言,我只作不知便是。”
……
回忆几日前的对话,杨荣心中十分沉重。以解缙的性格,肯定不会拟这道诏书。他不禁有些后悔,埋怨自己刚才若再争一下就好了,说不定就能说动陛下换人拟诏。不过刚想到这里,一个疑问突然冒了出来:眼下黎逆尚未就擒,就算大局已定,朝廷要诏告天下,正式宣布光复安南,也多多少少得准备一段时间。从这一点上说,这道诏书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急着起草。可皇上却早早地决议拟诏,还亲点解缙执笔,这里头……犹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杨荣一下明白过来:皇上这道旨意,等于是把解缙逼到了台前,让他不得不在安南一事上有个明确态度!
想通这一层,杨荣顿时一个激灵——皇上这般举措,难道他老人家有意罢免解缙?
“勉仁……”杨荣正埋头苦思对策,一声呼唤从前方响起,杨荣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文渊阁门口,而面前喊自己名字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病愈”回内阁理事的解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