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永乐答应,徐仪华展颜一笑,旋伸出手指头指向房门。永乐一愣,随即会意,当即叫进来一个小内官,命他去端碗参汤。小内官得令赶紧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端了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回来。永乐接过瓷碗和汤匙,亲手一口一口喂着皇后喝了,末了掏出手帕给她拭了嘴笑道:“如何?精神可有好些?”
一碗参汤下肚,徐皇后苍白的脸颊浮出少许血色,说话的声音也稍大了些:“臣妾来日无多,然心头仍有三件事放不下,还请陛下成全。”
“什么来日无多,梓潼莫要……”永乐仍要劝解,徐仪华已摇摇头阻止了他,“其一,臣妾之弟徐辉祖当年不明是非,屡屡忤逆陛下,后来遭到报应,实是罪有应得。然其虽有大错,但本性绝非奸邪,所犯罪过亦不过是一时愚昧所致。如今事过多年,其整日闭门思过,想来也早就悔了。臣妾斗胆,请陛下看在臣妾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臣妾不敢奢求复其爵位,只要能解除幽禁,让他能像普通百姓一般,臣妾也就心满意足了。”
当初永乐兴师靖难,徐家兄弟中老四徐增寿暗中帮助永乐,结果在燕军进城前夕被建文击杀。而徐辉祖则一直坚决站在建文一边,并率军讨伐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直到李景隆打开金川门,建文败局已定,徐辉祖仍率家丁在大街上与燕军激战,失败被俘后仍拼死不降。永乐登基后大封靖难功臣,徐增寿虽已身死,但仍被追封为定国公,并由其嫡子徐景昌袭爵;而对这个死心跟自己作对的大舅子,永乐则愤恨到了极点。虽然因着徐皇后的关系,永乐最终未将其处死,但仍下旨夺其魏国公爵位,将其圈禁家中。
徐辉祖是因反对永乐靖难而获罪,但徐仪华与徐辉祖毕竟是亲姐弟。弟弟遭此大难,她这个做姐姐的心中岂能好受?平日里,徐仪华恪于祖制不得不缄口,但如今她已是快入土的人了,心中的顾忌自也少了许多。
听爱妻提起徐辉祖,永乐不由一阵默然。徐辉祖虽曾经和自己作对,当这毕竟已是陈年往事。这么多年过去,他心中的愤恨已减轻了不少,而且现在他的江山已坚如磐石,对这些所谓“齐黄奸党”也犯不着像当年那样戒备。而且永乐还知道,徐辉祖被幽禁多年,已抑郁成疾,现在也是卧床不起,即便再放出来也活不了多久了。关于徐辉祖病重的事,他一直瞒着徐仪华,此刻眼见她一脸乞求地望着自己,永乐心中的寒冰终于融化了,当即点头道:“你放心,朕不仅会放他出来,还会复其魏国公爵位。”
徐仪华面露感激之色,当即欲起身致谢。
“躺下,快躺下!”永乐忙轻轻按住她。
“谢陛下厚恩!”徐仪华温颜一笑,但脸上很快又浮过一丝忧色,“这第二件放心不下的,便是炽儿和煦儿的事!”
永乐身子微微一抖,又笑道:“他俩能有何事?”
“皇上无须瞒臣妾!”说到这里,徐仪华忽觉一口气接不上来,连咳了几声。永乐见状,忙将床脚前的一个银痰盂端起,徐仪华撑起身子吐了几口痰,方颓然无力地躺下苦笑一声,“臣妾虽在后宫,但对外间的事还是知道些的。自打炽儿立了太子,煦儿便一直不服气。这两年他跟在陛下身前,本不该管的朝政也多有涉足,这些臣妾都看在眼里。皇上之所以不让他就藩,还允许他干政,其实也是因炽儿仍多有不合您意之处,故藏着个再行废立的念想,不知臣妾说得是不是?”
永乐脸一红,垂下脑袋默然不语。正如徐仪华所说,永乐确实对朱高炽很不满意。自永乐二年立太子至今,这三年朱高炽连生了几场大病,有一次还差点性命不保。当然,若仅就于此,永乐纵有忧心,也断不至起这废立的念头。但最让他感到不满的是,朱高炽的治国理念与他相距太远。譬如前番出使西洋和营建北京,朝中大臣本就对此二事多有异议,朱高炽以太子身份提出异议,无疑使他们大受鼓舞,并由是掀起一阵反对浪潮,给永乐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永乐恼怒之余,也从中察觉到朱高炽对更改国策之举似乎并不赞同。由此他不得不再次担心将来太子即位后,会不会将开拓振兴的国策彻底颠覆。果真如此,那他一生心血必将付之东流。
而与太子不同,朱高煦在国策上的立场和态度却颇合永乐心意。不管是下西洋、营建北京,还是后来的收复安南,他都旗帜鲜明地表示支持。而经过几年磨炼,永乐感觉朱高煦在议论国事时也越来越老练,其见解时常与自己不谋而合。而与以前的莽撞粗鲁不同,近年这个儿子的脾气也温顺不少。有了这个比较,永乐有时候甚至有些后悔,悔不该当初让朱高炽入主东宫。若眼下再让他选,即便抛开个人感情,他也觉得朱高煦或许更适合做太子。尤其是前几个月贬解缙出京一事,朱高炽又站出来坚决反对,这倒让永乐心生疑虑,怀疑当初解缙之所以力挺他为皇储,是暗中受了这位大皇子的好处。尽管永乐对此并无证据,但他既有了这份猜疑,那朱高炽在其心中的形象无疑又大大降低。正因为如此,永乐当时不仅严命其闭门思过,还一怒之下再次将解缙从广西复贬到了交趾。最近几个月,永乐即便有事吩咐太子,也只通过吏部尚书蹇义去东宫带话,父子俩竟是一面也没见过。要不是还有个十分讨永乐喜爱的皇长孙朱瞻基,朱高炽这个国储之位究竟能不能坐到现在还真不好说!
见永乐迟迟无语,徐仪华猜到其心中所想,心中有些激动,遂用尽全身已所剩无几的力气抓住他的手道:“陛下,炽儿有不合您心意之处,此节臣妾早已知晓。但无论是炽儿还是煦儿,都是臣妾骨血,臣妾实不愿他们任何一人横遭大难。这东宫之位,本不由臣妾一个妇人插嘴。但臣妾恳请陛下将来无论结果如何,一定要给失意者一条活路,万不可让他没了好结果。历朝因夺储丧命的皇子数不胜数,臣妾实不愿此等惨剧再发生在他们几个身上!若果如此,臣妾纵在九泉之下,亦难瞑目!”说着,徐仪华愈觉悲怆,一时竟失声痛哭。
徐皇后一哭,永乐也觉凄然。他就三个儿子,虽然在宠爱上头有所偏差,但从没想过要置谁于死地。徐仪华这一席话也给他提了个醒:此事若处理不好,那不管最后是否易储,这几个儿子总有一个会没好下场。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当即沉声道:“梓潼放心,朕定会拿捏好分寸!”
永乐虽说得坚决,徐皇后却一点也不能放心。皇子争储,自古都是你死我活。就算永乐本人能善待失利者,可等到他大行西去,新君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兄弟,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不过如今她已是将死之人,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只得按捺住心头不安道:“陛下能有此言,臣妾便安心了!”说完,她又是一阵猛咳。
皇后的话勾起了永乐的心事,让他一时心烦意乱,眼见妻子气色越来越差,永乐忙替她将被角往上拉了拉,关切道:“梓潼,且先歇着,剩下的事我们下次再聊!”
“不!今日再不尽言,臣妾恐就再无机会了!”徐皇后虽已气喘吁吁,但态度却十分执拗,她觉得有些气弱,遂道,“陛下您靠近些!”
永乐叹了口气,将耳朵送到徐皇后嘴边。徐皇后附耳嘤嘤数语,末了道:“这第三件事,陛下一定要答应!”
听了徐皇后的话,永乐脸色忽然一红,半晌方难堪地一笑道:“梓潼你想哪去了,朕绝无此意。”
“陛下,臣妾这么说绝非是为一家私利……”徐皇后摇摇头道。
“朕知道!朕知道!”永乐略显慌乱地打断她道,“你听朕说,你的病总是要好起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不要想了!”
“臣妾陪侍多年,陛下内心的想法臣妾岂能不知?臣妾早就看出来,陛下对她其实是有意的,只是从来不说罢了!”徐皇后凄凉一笑,见永乐欲辩解,她摇了摇头阻止道,“臣妾不是好妒之人,更非不通情理。若陛下果真无意,臣妾亦不会强配姻缘。只是陛下既然有心,她也有意,如此又何必强作陌路?若说以前是碍着臣妾,可如今臣妾即将离去,您就再无任何顾忌了……”
“梓潼莫要说了,朕的确心中有意,但更多的却是愧疚!当年……”永乐一声长叹,又沉默良久,方摇了摇头道,“往事就不再提了,她怕是早就对朕恨之入骨了吧!何况她已出家,还谈何姻缘?”
“不能这么说!”徐皇后一脸平静,“毕竟那时您也是为形势所逼。这么多年过去,她纵然有恨也该烟消云散了。何况她虽已遁入空门,却一直是带发修行,如此看来,她应是无奈大于心死,未必真已看破红尘。您若不好开口,待她进得宫来,由臣妾出面开解,想来还是有成算的!”
“梓潼,此事容后再议,你说了这许久,不能再强撑着了。”徐皇后满怀期待,永乐听了心中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作答。正巧,这时卧室外隐隐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永乐立刻挤出一丝笑容,又扭头往后看了看皱眉道,“何人在此喧哗?简直没有一点规矩!梓潼你先歇着,朕出去看看!”说完,他不待徐皇后作答,便匆匆起身出门去了。
出得暖阁,永乐轻轻将门关上,随即对着门外侍候的几个小内官怒道:“何人如此大胆,竟在殿内喧闹?不知道皇后需静养么?”
几个内官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过了半晌,马骐才战战兢兢道:“回皇爷,是太子、汉王两家子,还有几位长公主和公主。他们听得娘娘晕厥,都急忙赶了过来,正巧皇爷在与娘娘叙话,他们不敢擅闯,都在正堂里候着呢!”
永乐听了当即脸色一沉,也不说话,直接向外走去。待到正堂,他放眼一望,不由微微一愣。
此时的坤宁宫大堂,几乎聚集了所有在京的近支皇族。站在正中间的是朱高炽和朱高煦。他二人平常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多,此番皇后生命垂危,他们才一起赶来坤宁宫,正满脸焦急地团团乱转。在正堂的角落处,临安、宁国、怀庆、大名、福清、南康、永嘉、含山、宝庆等一干长公主,还有安成、咸宁、常宁三位公主,以及太子妃张氏、汉王妃韦氏聚在一起,俱面带忧色窃窃私语。此外,朱高炽的儿子瞻基、瞻埈、瞻墉、瞻垠、瞻墡,朱高煦的儿子瞻壑、瞻圻、瞻坦、瞻垐、瞻域、瞻垶、瞻墿、瞻坪、瞻壔、瞻垹等也都被带了过来。诸皇孙中,最大的皇长孙朱瞻基不过十岁,最小的朱瞻墡连三岁都不到。除朱瞻基少年老成,肃立不动外,其余的皇孙大都还是顽童心性,虽已被严令不得喧哗,但仍有不少左顾右盼,相互间也挤眉弄眼,看上去甚为滑稽。而最小的瞻墡压根不知道当下发生何事,眼见周围大人俱阴沉着脸一声不吭,模样甚为吓人,他惊惧之下竟然放声大哭,急得一旁的乳母汗如雨下,蹲下身子连连抚慰。
眼见后宫正堂变成集市一般,本就烦乱的永乐心绪更是败坏到了极点,当即大吼一声道:“够了!都给朕把嘴闭上!”
怒吼声响起,大家这才发现永乐已经驾临,遂又赶紧一窝蜂跪下行礼。朱瞻墡正哭得起劲,突闻永乐一吼,受惊之下更是放开嗓子大嚎。永乐听在耳里,当即气急败坏地指着一众皇孙对二子吼道:“谁让你等带他们来的?皇后还没晏驾呢,你们两家子就急着要来奔丧了么?”
听永乐这么说,朱高炽和朱高煦皆吓得面如土色,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如捣蒜般连连磕头,那边的一群女人也都吓得不轻,尤其是太子妃张氏和汉王妃韦氏,忙都一骨碌跪倒在地跟着两位皇子一起叩首认罪。
“皇祖父息怒!”就在众人战栗不敢言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只见朱瞻基双手一拱,一脸诚恳地解释道,“是孙儿们挂念皇祖母病情,才跟着父亲前来。墡弟懵懂无知,还请皇祖父原谅!”
听得朱瞻基此言,永乐这才怒意稍缓,遂一挥手道:“皇后暂时无恙,你等无须忧心,就别在这里给她添乱了,都各自回去吧!”
永乐说完,大家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忙又磕完头作鸟兽散去。看着转眼间空空****的坤宁宫正堂,永乐想着相爱多年的发妻即将逝去,心头哀思又起,一时双眼润湿,几欲落下泪来。
“妙净?”乍听这名字,永乐不由微微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妙净就是徐妙锦。他出家后,以其闺名之谐音为自己取法名“妙净”。
当初永乐登基为帝,派人将徐仪华从北平接到京师册封为后,徐妙锦便和大姐一起回到了金陵。不过返京后,她却未回中山王府家中,而是独自去到聚宝门外寻了座小庵,从此便在那里带发修行。这几年间,徐妙锦与青灯古佛为伴,其间也偶尔进过几次宫,但都是直接到坤宁宫看望徐仪华,与永乐却是一面未见。此番她突然过来,回忆起当年的种种,又联想到皇后刚才说的话,永乐心底不由一阵慌乱。过了好一阵,他方收拾好心情,强自镇定道:“让她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