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陛下的身体……”
“朕身体好得很!”永乐立刻打断了杨荣的话,不容置喙道,“征讨朵颜三卫,朕必亲自出马,此事不必再议!”
杨荣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永乐生怕有人再跳出来反对,遂拿出乾纲独断的架势,对回师事宜做出了部署:其亲率六万骑兵,以张辅和柳升为副,杨荣、金幼孜为参军,由东路直奔屈裂河;其余各部皆由武安侯郑亨统领,由西路南归,两路大军约在开平会和,再一道入塞。部署既定,众人遂各自回去准备。第二日,三十万明军一分为二,各自南返。
永乐对这最后一战极为重视,他拿出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劲头,带着骑兵一路疾行,于七月十二日午后直抵屈裂河畔的通津戌。盘踞于此的兀良哈人没料到明军会突然前来,更没想到竟是大明天子亲自领军,惊慌之下纷纷夺马亡命,永乐也不追击,只命将士纵火将其营地焚为灰烬。随着冲天大火熊熊燃起,永乐高兴地对杨荣道:“经此一战,看他朵颜三卫还敢不敢再两面三刀!”
“陛下威武,纵汉武唐宗不及!”杨荣嘴上连声恭维,眼睛却饱含焦虑。一番征战下来,永乐本就缺少血色的脸越发苍白,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滴滴下落,这让杨荣忧心不已。
待永乐兴奋得差不多了,杨荣方上前牵着永乐的马缰道:“皇上,下马歇一阵子吧!”
“也好!”永乐这才觉得有些累了,遂从马上翻身跃下,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了。这时天色将黑,张辅张罗着将士们扎好营盘,遂来请永乐入帐歇息。
永乐走进天子大帐,兴致勃勃地对张辅道:“传令三军,将缴获的牛羊宰了,晚上升起篝火,朕要与将士们一起烤肉喝酒……”正说得起劲,永乐忽然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双腿一软,竟一咕隆栽倒在地!
“皇上!”张辅、柳升、杨荣、金幼孜均大惊失色,一窝蜂地扑了上来。待再看时,永乐已经面色发青,一双眸子瞪得老大,但就是发不出声来……
“快宣太医……”杨荣急得放声大喊。站在帐门后的马云早已吓得木在当场,此刻方反应过来,随即惊慌失措地冲出帐外。
不一会儿,太医院院使韩公达领着几个医士冲了进来。他跑到永乐跟前,连气都来不及喘,便将手指搭到永乐的右臂上,片刻之后,他面色一变道:“马公公在帐内侍候,其他人都出去!”
杨荣他们闻言也不敢多说,只得退到帐外等候。一个时辰过去了,帐内没有任何动静。杨荣等人急得团团转,就在快忍不住时,帐帘被挑开,韩公达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陛下怎么样了?”杨荣他们赶紧迎上前。
韩公达擦了擦汗道:“眼下应无大碍。”
“天佑大明!”听得此言,张辅和杨荣长出了口气。
唯有金幼孜心细,从“眼下”二字中听出了玄机,赶紧追问道:“陛下的病情不要紧吧?”
这次韩公达没有吱声,半晌才面色沉重道:“怕是不妙!”
“什么?”四位大臣脸色均是一变,张辅结结巴巴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年事已高,这两年又连番患病,元气已近枯竭。按理说,此时便当细心调养,可是……”韩公达叹了口气,“可是陛偏下又连续三年出征漠北。塞外本就气候恶劣,他老人家连番奔波,身子岂能支撑得住?今日厮杀,陛下亲又自披挂上阵,用力过猛,这仅存的一丝元气如今也耗得差不多了……”
杨荣浑身一震,颤声道:“你是说……陛下快不行了?”
韩公达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道:“不过这事也说不准。若是回到京城,细心调养,或有转机亦未可知!”
杨荣闻言,急得一跺脚道:“既然如此,咱们加快行程,争取早日回京!”
“不可!加速行军,车驾急剧颠簸,陛下身体怕是坚持不住。为今之计,只能一如平常,大军每日清晨出发,正午便扎营歇息。”韩公达摇头道。
“可万一还未入塞,陛下病情便就加重,奈何?”
“若果真如此!”韩公达苦笑一声,“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四位大臣倒吸了口凉气,良久才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唉……”
第二日一大早,明军便出发了。永乐虽已被抢救过来,但精气已经枯竭,再也不能骑马,只能躺在革辂里歇着。即便如此,他的病情还是无可逆转地一天天恶化,再加上车马颠簸,这位征战一生的大明天子已逐渐走到生命的尽头。
大军又走几日,到七月十七日,明军抵达榆木川。这时,连日精神萎靡的永乐突然好转了些,待吃过晚饭,他叫上杨荣和金幼孜一起登上营外的小山岗,兴致盎然地欣赏草原景色。
展现在永乐眼前的是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夕阳西照下,苍茫的大草原一望无垠,尺余高的青草随风摇摆,让人心醉神怡。永乐远眺一阵,忽然叹了口气道:“江山如画,可惜朕再也看不到了!”
“陛下怎么这么说?”金幼孜赶紧道,“待陛下调养好身体,自可随时再来。”
“朕这身体还能好吗?幼孜不要哄朕了!”永乐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道,“就算朕真能挺过这一关,也不会再来漠北了。劳师糜饷,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可引为常制。今漠北已靖,朕还来做什么?”
永乐语气中带着落寞,杨荣听后觉得气氛有些沉重,遂笑道:“不来也没什么。我大明国势之强,远超历代。假以时日,将漠北化归王土亦未可知。真到大功告成时,后人追忆往昔,今日陛下五征漠北之壮举,便为收化漠北之始。万里草原,每一寸土都与陛下紧紧相连!”
听了杨荣的话,永乐哈哈大笑:“要真要有那一天,朕死亦瞑目!”不过笑完后,他又摇摇头,“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拓土开疆,最要紧的是使当地土民承沐王化。否则即便以力强占,但民心不服,久了终会离去。而礼乐文教之生,又源于国本,即生计之道。我华夏以农耕立国,文化源自农耕,但观漠北,其地不宜耕作,仅能游牧,国本与中原迥异,故文化亦不可能与中原相融。正因此理,莫说化夷入夏不可推行于漠北,就算尽迁中原汉民至彼处,只要他们生计之道为游牧,日子久了,也会尽弃夏风而从胡俗,此便是圣人所言‘中华入夷狄则夷狄之’。华夏之扩张,向东可及沧海,至西可抵陇上,往南可至交趾,甚至朕还欲拓土西洋,之所以都可成功,最关键之处便在于其地适宜耕作,进而化夷入夏可以推行!而阴山以北,我华夏纵再昌盛,亦无能力化夷入夏,故收土纳民便不可行!”
“陛下见识高远,臣等佩服之至!”听过永乐之言,杨荣、金幼孜心悦诚服。
永乐对自己洞鉴世事的能力也十分得意。但既然漠北不能化夷入夏,胡患便永无止境,他虽成功地肃靖了漠北,但过个几十年,北虏仍会卷土重来。想到这里,他又不免有些怅然。不过这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只能寄望于子孙了。最后望了一眼苍茫天地,永乐轻声道:“走吧,回营!”
进入营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夏日的漠北昼夜温差极大,此时已经入夜,气温也较刚才在山顶时降了好些。永乐正与杨荣边走边聊,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他不由浑身一颤,一股寒意飞快地从脚尖直冲到心头。永乐暗道一声不妙,但此时他身在营中,无数军士瞧着自己,他万不能在进入寝帐前倒下,只能咬牙硬撑。待再走几步,眼见自己的寝帐遥遥在望,永乐觉得手脚已接近麻木,几乎都迈不开步伐。永乐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向前行进,总算走进了帐内。待帐帘一放下,永乐心念一松,浑身力气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一下子瘫倒在身旁的马云身上。
“皇爷!”马云立刻慌了神,当即放声大喊。杨荣和金幼孜刚送永乐到帐门口,正准备离去,听得马云叫声,立刻转身冲进帐内,此时的永乐已经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