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平白莲太孙断情 闻密谋心生戒备
出了军阵,朱瞻基随即一挥马鞭奔行,唐赛儿和两个内官亦紧紧跟上。四人跑了一两里地,直到行至一个小土丘上时朱瞻基才勒住马。大家一起下了马,两个内官迅速站到朱瞻基身后,冷冷注视着眼前的唐赛儿。
唐赛儿从内官们凌厉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敌意,见朱瞻基没有叫他们退下的意思,她便知这位曾经的情郎对自己已有所戒备。不过想到百十名白莲将士仍深陷重围,她也顾不得计较这些,冷冷道:“殿下要与俺谈什么?”
见唐赛儿语气冷漠,朱瞻基心中一阵酸楚道:“赛儿,此处就你我二人,又何必再如当众人之面一般?”
“你我二人?”
朱瞻基一愣,随即笑道:“这两人打小就跟着我,咱们不管说什么,他们绝不会泄露半字!”
唐赛儿仍冷笑不语。朱瞻基见状,稍一犹豫,随即抬起手臂向后一挥,示意二人退下。两个内官对视一眼,均都面露犹疑。朱瞻基见没动静,当即回过头狠狠一瞪,二人头一缩,不敢再迟疑,只得怏怏向后退了几步。
虽然内官只退了区区几步远,但让唐赛儿看在眼里无疑好受许多,神情也不再如刚才那般冰冷。朱瞻基见状心头一宽,紧接着又语带关怀地问道:“这些年你怎么过的?为何会入了白莲教,还成了妖……佛母?”
听朱瞻基问话,唐赛儿神情一黯,半晌才惨然一笑道:“像俺们这等穷苦人,命运岂是自己能做主的?那年会通河修成后,姥爷便带俺回了汶上老家,本想从此可以过上好日子。哪知没过两年,朝廷出塞打鞑子,又从山东征民夫。俺们家没有壮丁,只能拿卖地卖谷子去顶。地卖了,没了吃饭活计,俺们只能又出去跑江湖。后来姥爷染上了肺痨,被戏班子给撵了出来,没过几天就死了。俺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幸亏当时一起跑江湖的林三接济,这才给姥爷买了副棺材。葬了姥爷后,俺一个人孤苦无依,就嫁给了林三,两人回到他老家蒲台,想着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可没曾想朝廷又要建什么紫禁城,生生把他拉到北京城做工,从此就再也没回来!俺一个女人,官府还要命似的来催缴皇粮。可怜俺们家徒四壁,哪有余粮?结果地也被官府收了去……”回忆着凄惨往事,唐赛儿心中悲愤难当,声调也逐渐激昂起来,“俺又破了家,眼见着这些年官府横征暴敛,老百姓没活路,都去投白莲教,俺便也入了教。俺打小就跑江湖,练了一身武艺,又读过《玄娘圣母经》,一来二去,就被兄弟姊妹们推做头领。俺想着既然朝廷不把俺当人看,那俺也就不再当它的良民。索性就自托无生老母下凡转世,带着大家一起灭了这吃人的朝廷,那时咱们老百姓就可以过安居乐业的好日子了。”说到这里,唐赛儿一双眸子紧盯着朱瞻基的脸,“你们朝廷总说俺们是邪教妖匪!可要不是你们不把俺们当人,俺们又怎么会走上这条路?说到底,俺们也都是被你们逼出来的!”
朱瞻基无言以对。唐赛儿的悲惨经历,实际上也是这些年山东百姓普遍遭遇。早在疏浚会通河时,他就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山东的危机,并为此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最终仍没有阻止这场悲剧发生。他顿时生出一丝愧疚之情。
长期以来,朝廷中有相当多的大臣暗中对永乐连兴大举的做法都颇有微词,激进者甚至将这些举措与秦皇汉武穷尽民力滥行开拓相提并论,认为长此以往必将使天下不堪重负。连他最信任的师傅杨士奇,私下也曾隐隐透露出这个意思。尽管如此,朱瞻基大体上还是赞同皇祖父的看法,认为朝廷诸般大举虽不亚于秦汉,但大明国力亦远盛于当年。两相抵消之下,即便效法秦皇汉武,也不至于重蹈覆辙。也正是基于此认识,他虽对民间疾苦有所察觉,但并没有太过在意,认为这虽有不妥,但还不至于对社稷产生威胁。但此次白莲教作乱,却在他的心头敲响了警钟。此时再听得唐赛儿叙述,他突然意识到皇祖父会不会太自信了?大明国力远胜秦汉自是不假,但再怎么繁荣昌盛也是有限度的。这些年皇祖父对国力的消耗或许早已超过了海内财富的增长,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看似繁花似锦的永乐盛世其实已隐患滋生、危机重重了!思及于此,朱瞻基心中猛地一惊,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
“你在想什么?”唐赛儿不知道朱瞻基从她的一番愤慨之言中联想到了朝廷这些年的治国之策。见他一副失魂落魄之态,不由得奇怪。
“啊!”朱瞻基这才回过神来。他当然不会跟唐赛儿道出自己内心所想,只是一叹道,“听你所言,我不免凄然,亦不料民间已疾苦至此!”
“你天天在皇宫里吃香喝辣,哪晓得百姓们的苦处?”唐赛儿冷笑着讥讽。不过虽然语句仍不善,但语气明显已舒缓许多,想来是朱瞻基略带自责的感慨打动了她。果不其然,她接着便是一声轻叹,“其实你还是个不错的龙子凤孙。当年在修运河时,俺便看出你心里是有百姓的,比你那个只知道拿咱们百姓做牛做马的爷爷要好得多!”
朱瞻基不愿在唐赛儿面前议论皇祖父的过失,遂摆摆手道:“这些都不提了,还是说正事吧。此番我把你带来这里,其实是想给你指一条生路!毕竟咱们……”他犹豫一下,旋又恢复从容道,“不管怎么说,咱们是有过缘分的,我不想你被抓去南京受凌迟之刑!”
“你的生路指的是什么?”唐赛儿问道。
“虽说你们是被逼无奈,但聚众作乱毕竟是灭族的罪过,何况白莲教也是朝廷严令禁止的。现在你们根基已失,安丘、莒县等地部众亦被王师包围,全军覆没已是不可避免。事已至此,除了幡然悔悟,已别无选择!”朱瞻基小心斟酌言辞。
“你要我投降?”唐赛儿面露愤色。
“不是投降,是重做良民。皇祖父已经下旨,蠲除山东今、后两年赋役各半,北京的工程也将完工,将来山东百姓的日子肯定会比现在好过得多!刚才你也说了,百姓大都是被逼无奈才入教谋反。既然现在朝廷给了活路,那你们又何必要顽抗到底呢?何况继续打下去,你们肯定是玉石俱焚!与其如此,还不如就此罢手,如此对朝廷、对百姓都有好处!”讲完道理,朱瞻基终于道出自己的建议,“你是白莲教的头领,只要你愿意出面招各处白莲教兵马归顺,我便可向皇祖父求情,请他老人家放你一条生路!”
唐赛儿没有吱声。不过从表情可知,她已心有所动。朱瞻基也不再说话,他静静站着,等待她的决定。
“我不相信!”良久,唐赛儿摇了摇头,“当年修会通河时,你就说朝廷接下来会让百姓安生过日子。可不到两年,官府就把我家男人拉去了北京!”
朱瞻基脸一红,解释道:“这次和上次不一样。现在北京宫室已近竣工,往后再也不用征发百姓做工匠,所以这次是算数的!”
朱瞻基的这个解释从实情出发,唐赛儿听后想了一想又道:“咱们犯下这么大的罪,朝廷真能既往不咎?”
“可以!刚才你也说了,你手下部众大都是良民出身。其实皇祖父对此也心里有数,他老人家蠲免赋役,就是希望他们能重新回家种地,所以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朱瞻基赶紧打保票。
“那我们这些领头的,朝廷也能免罪?”唐赛儿紧逼着又是一句。
朱瞻基这下犯了难。白莲军将士大多是受蛊惑的农民,对这些人朝廷当然可以宽宥。但是,煽动并率领他们作乱的大小首领大都是白莲教中的重要人物。白莲教与朝廷是仇敌,像他们这类人物朝廷当然不可能放过。哪怕就是他本人,除了有旧情的唐赛儿外,对其他那些白莲教匪首也是非斩草除根不可!本来,朱瞻基想在这事上含糊过去,但此刻唐赛儿专门提出,他便避无可避了。
“只要你率部众归顺朝廷,我一定劝说皇祖父饶恕你的罪过!”斟酌许久,朱瞻基冒出这么一句。
“我?”唐赛儿敏感地察觉到了话中暗藏的玄机,“白莲教可不是只有我一个掌总,其他人也能免罪么?”
朱瞻基默然不语。唐赛儿见他如此,顿时心明如镜,冷笑道:“多谢殿下好意!俺虽是一介女流,但也知礼义廉耻,出卖兄弟姊妹换自己平安,这种事俺是做不出来的!”
朱瞻基身躯微微一颤,他抬起头见唐赛儿一脸凛然之色,便明白其心志坚不可摧。他的心猛地揪紧,既然唐赛儿明言拒绝,那招安便已失败。一个是大明的皇太孙,一个是白莲教的匪首,截然对立的身份决定了他只能痛下杀手。这时,一直在身后聆听二人对话的两个内官已欺身上前,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将这妖女当场拿下。
朱瞻基犹豫再三,一咬牙道:“这样吧,我不要你出卖同道,只要你答应不再插手白莲教之事,我现在就放你走!”
唐赛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更明白朱瞻基私放自己这个白莲教匪首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本来,她一直认为朱瞻基之所以要招抚自己,主要还是为了为速平叛乱。但听了这句话后她才明白,这其中眷念旧情的成分其实更重一些。她芳心一颤,那些早已被岁月磨平的昔日情愫又在内心**漾起来。
朱瞻基的内心也不平静,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如果唐赛儿仍不领情,那他就是再有不舍也只能挥剑断情。他默默地注视着唐赛儿的脸,等待着她的回答。
唐赛儿回过头望着远方层层被包围着的部众,惨然一笑道:“俺走以后,你是不是就要令他们动手了?”
“你不走,也救不了他们!”朱瞻基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句,“能跟着你撑到现在的,十有八九都是白莲教中的头面人物。他们不死,国法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