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回应道:“明天登船没有问题。不过我要向大帅要一个人,让袁慰廷一起入朝,前敌营务处离不开他。”
“好,就让他出任前敌营务处会办,给你打下手。怎么样,他愿不愿去?”
吴长庆一口答应,有些出乎张謇意外:“他怎么不愿去,怕的是筱公不让他去,还专门托我向您进言。慰廷是袁中议的唯一嗣子,筱公如何这样痛快?”
“我也犹豫过。不过,世凯既然走上了从军一途,就必须敢于以身历险。军功出前程,从来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他如果从了军又没有这份胆气,反而难成大事。他主动提出来,我心甚慰。赴朝虽险,但在承平年岁,这也是难得的历练机会。不瞒你说,我打算起用世凯这样的年轻人,来冲一冲庆军的暮气。”
庆军暮气太重,一直是吴长庆的心病。但营哨官多是追随他多年血水里滚过的老部下,已经聚集了可观的财富,无人肯再舍生忘死,而且多年不得升迁,牢骚满腹,他实在抹不开情面严加整顿。想来想去,只有起用年轻人,靠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来冲淡营中的暮气,也给老家伙们一点危机感。
张謇高兴地说道:“大帅早该如此,要让您那些骄纵惯了的老部下明白,离了张屠夫,照样不吃带毛猪。”
第二天上午,北洋舰队威远、镇东、拱北三艘战舰及日新、泰安两艘运船抵达登州,停泊在离海岸三四里的地方。丁汝昌等七八人乘一只小艇到了岸边,吴长庆亲自相迎。随丁汝昌前来的除了六舰管带,还有一位是留一把长须、年近五十的朝鲜人——朝鲜国王派到大清的领选使金允植。他是中国通,自幼接受儒学教育,潜心研究中国历代经史子集,汉诗水平很高。张树声派他随丁汝昌一起回朝,便于联络。
枪械、子药、粮食、锅帐等等无一不需要用驳船来运,因此颇费工夫。吴长庆请丁汝昌一行人到蓬莱阁去转转,然后在蓬莱阁下的八仙居吃海鲜。丁汝昌摆手道:“我对海鲜不感兴趣,天天闻海水味,都够了。我还是吃点时鲜青菜最好。”其他管带也差不多。吴长庆知道朝鲜人爱吃狗肉,特意着人去买,因为中国人夏天不吃狗肉,很费了一番周折,总算弄到一条,弄了一大盘。吴长庆问:“金大人觉得味道如何?”
两位翻译如实回道:“不及朝鲜做的味道好。”
金允植要来一支笔,写道:“味极鲜美,非人间可品。”
吴长庆哈哈大笑,取笔写道:“夏天燥热,非良食也。”
这就是所谓的笔谈。朝鲜人用中文,意思完全一样,但是读音却不同,因此直接对话没有翻译不行,但只要能写,便可交流。
等吃完饭,副营和右营已经登舰完毕。吴长庆与丁汝昌商议:“丁军门,近三千人要完成登舰,没有一天多根本不可能。我们等不起,不如先走两营,登岸再说。”
“我正有此意。”
于是决定旗舰威远和运舰泰安先行,其他各舰等全部人马登船后起行。丁汝昌、吴长庆、张謇及营务处的众人随旗舰行动。袁世凯、金允植等人则登上泰安舰随行。临行前吴长庆交代右营管带朱先民和袁世凯道:“朱总兵,上船后你负责约束好所部,不可随意行动;世凯,让你随泰安舰行动,是为了协调海陆关系,有什么问题和困难,你要在朱总兵和泰安舰管带之间随时沟通,这是你这前敌营务处会办的应尽之责,你可要好生侍候。还有金大人和你们一条舰,是因为威远好一点的舱室不够用,你们要把最好的舱让给他。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要照顾好他。”
吴长庆不愧是儒将,这番话听似普通,却很有讲究,在右营管带和泰安舰管带听来,好像是交代袁世凯要好好侍候他们两个,而其实是向两人表明袁世凯会办前敌营务处的身份,两人职级虽高,到时候也要听从袁世凯的招呼。袁世凯读书不太成器,但对官场的巧妙却是洞察入微,领会极准极快。他随即回道:“大帅放心,我一定尽心侍候,保证水陆各方一团和气,顺利到达朝鲜。”
袁世凯踌躇满志,身后跟着赵国贤和两个稽查兵在各舱室之间穿行,每到一处都说:“弟兄们出门在外不容易,多体谅,多谦让,有什么难处,和你们什长、哨官说,和我说也行,只要能办得到,我袁某人一定设法。”
但好景不长,轮船因为已经进入深水处,波浪涛天,颠簸得厉害。他这是第二次坐轮船。第一次是从天津到烟台,虽然也摇晃但很轻微,这次遇到大风浪,颠得他肠胃都要吐出来。他被两个稽查兵送回船舱,躺在铺上头晕目眩,两个稽查兵也早就晕得出不了门,三个人此起彼伏,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等袁世凯醒过来,一看西洋钟已经是晚上七点。风浪已过,船平稳了许多。他扶着舱壁勉强站起来,对两个稽查兵说:“你们两个混账东西,本来是侍候我的,结果你们比我晕得还厉害。快起来给我打扫干净,我要请金大人喝酒。”
袁世凯对兵乱的情形以及朝鲜的国情一无所知,上船时他就打算找金允植好好请教一番,没想到自己一晕晕了大半天。到朝鲜的航程听说也就一天多,除去睡觉便没有多少时间。他亲自去找泰安舰管带,顺手给他五两银子,拜托弄点像样的酒菜。管带看在银子的分上,管带态度相当诚恳,亲自到厨房去安排,又把他一坛朝鲜酒献出来对袁世凯道:“袁会办,这是我在烟台的时候一个朝鲜商人赠给我的。朝鲜酒与咱的老烧不一个味道,金大人在天津已经大半年喝不到家乡酒,一看到这坛朝鲜酒我保准他激动得咧嘴哭。”
“承情之至,你方不方便一起去喝一杯?”
“那可不行,我不能随便离开管驾室。”管带连连摇手,又想起来说,“朝鲜人五冬六夏吃狗肉,可惜我舰上没有。”
袁世凯笑了笑道:“你没有我有。今天中午吃饭,我看朝鲜人见了狗肉就没命,所以到后厨讨了一块,用荷叶包了,吊在舷窗外,不知坏没坏?”
“袁会办真是有心人。放心吧,坏不了,海上比陆地的气温要低呢。”
等厨房把酒菜送到舱里来,袁世凯亲自去请金允植。金允植一进房间看到一桌酒菜,眼睛一亮,但一闪即逝,仍然是一副忧愁的样子。
袁世凯提笔写道:“大人何而面带忧色?”
金允植回道:“家国蒙难,妻子杳无音讯,至为挂念。”
袁世凯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天兵一到,乱兵必散,不必挂怀。”
金允植回答:“感谢关心,愿如吉言。”
袁世凯又问:“听闻乱源系大院君,生父为何夺子权?”
金允植答复:“政见不同,心有不甘。子要开国,父要闭关。”
袁世凯又问:“大人以为,开国闭关孰优孰劣?”
金允植回答:“开国有风险,闭关则永无振兴之日。”
袁世凯问:“大院君就是国之罪人?”
金允植连连摇头,写道:“大院君柄政十数年,闭关也是为国着想,其心无二,支持者甚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