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袁世凯从山东将军靳云鹏、江西将军李纯联名反对冯国璋辞职的电报已经知道,冯国璋绝对不肯让出江苏将军就任征滇总司令一职,但他还幻想阮忠枢能够带给他好消息。
阮忠枢不敢隐瞒:“华甫既不愿征滇,也不肯让位。”
袁世凯这下没了幻想,仰头叹息道:“北洋袍泽,这是怎么了!”
阮忠枢安慰道:“华甫虽然既不愿征滇,也不肯让位,但他对皇上还是很念旧情的。”
杨士琦也劝慰道:“华甫坐镇江南,只要他还念旧情,天下大局就可控。南边暂时不必去管,现在关键是如何救香岩。”
生气归生气,但动兵肯定行不通。那唯一的办法,就是宣布调回段芝贵。
杨士琦建议道:“张雨亭要的是盛武将军的位子,如果没有明白表示,恐怕香岩走不痛快。”
袁世凯哼道:“哪能这样便宜了这个胡子!”
杨士琦劝道:“皇上原本也有打算,早晚要把奉天交给张雨亭,不如早一天给他,让他有意外之喜,必感戴皇上恩德。”
袁世凯采纳了杨士琦的意见:“好吧,发电给奉天,先免去香岩盛武将军之职,待香岩到京后,将发布张作霖署理盛武将军电。”
段芝贵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次日晚回到北京,立即进宫见袁世凯,匍匐在地,失声痛哭,自责奉职无状,不能镇住张作霖。
袁世凯叹了口气道:“你回来了也好,先帮我筹划南边的战事。”
段祺瑞自从到西山养病,陆军部中凡是他欣赏的人,都免的免调的调,如今军事上的明白人真没有几个,夏寿田竟然成了袁世凯军事上的依赖。夏寿田诗、书俱佳,又任过学部图书馆馆长,肚子里学问很大,尤其是地理舆图烂熟于心,滇军进川,所有川西泸、叙一带,何地能守,何地能攻,他俯拾陈迹,一一指画,袁世凯无不赞同,并交由统帅办事处发往前线。结果因为旧舆图错漏太多,闹了不少笑话。统帅办事处很不以为然,但袁世凯却盛赞夏寿田胸怀韬略,就是老军事家亦不能及。尤其近几天,第十六混成旅在冯玉祥的带领下,竟然连续收复了被蔡锷占领的纳溪、长宁等地,更让袁世凯刮目相看。但统帅处得到的消息是,蔡锷所部因为后勤不继,是主动放弃,白白让冯玉祥占了便宜。但这话谁也不敢告诉袁世凯,因为他正让报纸连篇累牍宣扬前线大捷。
段芝贵到统帅办事处坐班,要来前线电报经过一番分析,得出的结论与统帅办事处的一样,那就是蔡锷一军并未受到重挫。而且他的看法更悲观,蔡锷区区几千人面对入川数万北洋精锐,却能在川东南立足,说明双方并没有进行激烈的战斗,换句话说,入川的北洋军队并未尽力!这就太危险了!他要向袁世凯直陈,统帅办事处的人都劝他,不要在皇上面前自讨没趣,皇上如今只听喜不听忧。
但段芝贵觉得自己是袁世凯的亲信,有必要提醒。果如统帅办事处所料,他碰了一鼻子灰。袁世凯的意思,蔡锷一军未被消灭,是因为他们不敢与北洋军对阵,而入川北洋军任务是把滇军挡在四川,以守为战。段芝贵再进言,袁世凯心烦气躁,不想听他啰嗦。
这天,广西将军陆荣廷发来急电,要求一百万元用以补充军火粮饷。自从龙觐光父子率粤军入桂后,陆荣廷改变了态度,不再像从前一样拒绝客军入桂,袁世凯令他出任贵州宣抚使率军进黔,他也满口答应下来,而且对龙觐光的粤军不但派给向导,还帮着招募士兵,龙觐光还专门发电统帅办事处,为陆荣廷说好话。这让统帅办事处的人十分困惑,如今陆荣廷突然要求一百万巨饷,不敢贸然拿主意。段芝贵仔细研读了陆荣廷一个多月来的电报,认为其中疑点甚多,尤其是他的儿子在武昌暴毙,他竟然忍气吞声,实在匪夷所思。不合常理,必有阴谋,他主张先督责他进军贵州,军饷随后就到。
段芝贵的意见与夏寿田意见发生了对立,夏寿田认为,广西是目前华南进军云贵的唯一通道,必须确保无虞。陆荣廷态度转变,是他的亲家带兵入桂,为了他女婿的前程,他不得不支持朝廷的用兵方略,用一百万换广西的支持,值!
袁世凯采纳了夏寿田的意见,立即令梁士诒设法筹措一百万元,十天内运抵广西陆荣廷军前。
梁士诒办事十分利索,令交通银行与英国汇丰银行沟通,直接用小炮艇载一百万元运到钦州湾,然后陆路起运,经钦州运往南宁,不到五天就完成任务。
接下来,统帅办事处和袁世凯都急切地等待陆荣廷的消息。然而,等来的却是陆荣廷反叛中央的电报,电文中说,我赞成袁世凯当总统,但我反对他当皇帝。我赞成他建立强善政府,实行中央集权,但我反对独裁倒退。我希望他取消帝制,并二十四小时内答复,不然广西将宣布独立!
袁世凯接到这份电报,当时正在吃午饭,手里的鸡蛋掉到桌上,他抖着手去拿,却怎么也拿不起来。到了晚上也没吃饭,没有一个人敢去劝他。第二天一早,他又恢复了常态,让夏寿田复电陆荣廷:对叛乱之徒,唯有坚决消灭之。
这天的午饭,袁世凯又吃得很少。杨士琦得到消息,与袁克定商议,必须劝慰袁世凯,无论如何得开心吃饭。袁克定无奈道:“我们家只有三妹敢在老头子面前说话,我看只有让她去劝劝。”
袁克定所说的三妹,就是袁世凯的三姨太金氏所生的女儿袁叔祯,她的住处就在居仁堂二楼的西首,而袁世凯的居处则在东首,父女两人能天天见面,吃饭的时候也常常由她作陪。但是她个性独立,对袁世凯称帝并不赞同,她曾对袁克定抱怨:“我们已经生活在‘馍饭监狱’里,每天起来就是三大件——读书、吃饭、睡觉,要是爸爸当了皇上,我们还有自由吗?”帝制正式确定后,皇子皇女们每人要照相,她却无论如何不肯穿“皇女服”,最后由她穿着常服照了一张。
袁叔祯在袁克定的劝说下,答应晚上设法劝劝爸爸。吃晚饭的时候,她捧着一个纸包到了袁世凯吃饭的餐厅。当时袁世凯正在饭桌前发愣,看到她后勉强笑了笑道:“三丫头,你又抱了一大包黑蚕豆吧?”
“爸爸真厉害,一猜一个准。”
“这还用猜吗?你打小就喜欢吃黑蚕豆。”
父女两人闲聊,暂且推开了烦心事。袁世凯虽然仍不比平时的饭量,但总算吃了几个鸡蛋和几块鸭皮,还在女儿的劝说下,尝了几颗蚕豆。袁叔祯把一包黑蚕豆都吃光了,正要收拾包蚕豆的报纸扔掉,袁世凯却道:“三丫头,把报纸给我看看。”
原来,这张《顺天时报》上有篇文章署名梁启超,引起了袁世凯的注意。这是一篇关于帝制的评论,语言十分尖锐刻薄,文章中说,“自国体问题发生以来,所谓讨论者,皆袁氏自讨自论;所谓赞成者,皆袁氏自赞自成;所谓请愿者,皆袁氏自请自愿;所谓表决者,皆袁氏自表自决。此次皇帝之出,不外左手挟利刃,右手持金钱,啸聚国中最下贱无耻之少数人,如演傀儡戏者然。以此等人而为一国之元首,吾实为中国人羞之。以此等人而全世界人类四分之一归其统治,吾实为全世界人类羞之。呜呼,我国四万万人之人格,至今日已被袁世凯**而无复余。”
与梁启超的文章同时登在报纸上的,还有伍廷芳在反袁声讨会上的演讲,与梁文异曲同工:
北京现有的政府,只算得上是戏场,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僚只算得上是戏子。我们看戏则可,若听了戏子的话当真就不可。试问那些所谓的“劝进团”和请愿代表,哪一个是代表民意在说话?若说是,我老伍就是一个极不赞成的,还有在座的各位诸君也和我持同样的态度。又试问,在权威不及的地方,问问过路的行人,有哪一个是喜欢人家做皇帝的。我们要努力坚持,不管他是洪宪,还是宪洪,只晓得今年是民国五年,明年是民国六年,维持这个年号以至万年,万万年!
袁世凯看罢,脸色都变了,他看看日期,是前天的报纸,可好像没有这些文章,便道:“你马上去把前天的报纸给我找来。”
不一会儿,袁叔祯就拿着报纸跑回来了,袁世凯一看,两张《顺天时报》日期一样,内容却很不同。包蚕豆的报纸上有好几篇文章批评帝制,而袁叔祯刚拿来的报纸这几篇文章却都换成了赞同帝制的。他黑着脸道:“你去,叫你大哥过来。”
袁叔祯告诉了侍卫处的人,让他们立即设法通知袁克定过来。
袁叔祯知道大哥要倒霉,躲在一边偷听。过了一个多小时,袁克定才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袁世凯在办公室等他,先是厉声追问,然后就听到袁克定被鞭打,没人腔地哭喊。袁世凯边打边重复一句话:“你欺父误国!”
到了第二天,袁克定编印假《顺天时报》欺骗袁世凯的消息在新华宫内悄悄传开了。袁叔祯的生母也听说了,把她叫过去问:“你说,是不是你故意揭发你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