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夏出身赫赫有名的丰壤赵氏,其姑母就是朝鲜前国王的王妃神贞王后,有此关系,他二十岁就担任要职,尤其与李熙关系极密,被称以“兄”。他倾向开化,后来与闵妃联合,将大院君赶下政坛。他任训练大将的时候善待士兵,名声不错,所以壬午兵变时并未受到冲击。他并不希望大院君掌权,因此马建忠到朝鲜后,他日日跟随左右,参与策划擒拿大院君的全过程。壬午兵变平定以后,他被任命为谢恩兼陈奏使,率副使金弘集、从事官李祖渊等人前往中国“谢恩”,参与签订《中朝商民水陆贸易章程》。随后又出任督办交涉通商事务(外衙门督办)、工曹判书等职务,掌握着外交、财政大权。袁世凯最善笼络人,又掌握着朝鲜亲军训练大权,还是驻朝清军前敌营务处会办,而且得到国王和闵妃的赏识,因此朝鲜大员都乐得与之交往,赵宁夏便是密友之一。
“慰廷要问什么,我是知无不言。”赵宁夏有贵公子哥的脾气,不投缘的人不拿正眼瞧,投缘的人则万事好商量。
袁世凯笑问道:“开化党那帮人从日本回来后,好像招摇得很,我可得到不少消息,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赵宁夏原本也是开化党,但与急于效法日本的金玉均等人不同,他主张加强同清朝的藩属关系,学习洋务运动。他对金玉均等人浮躁冒进的行事很不以为然,轻蔑地说道:“他们能干什么,无非是要借重日本,钻营权势而已。”
袁世凯有些担心道:“箕三,不能掉以轻心。我听说国王对他们赏识,洪英植回国不久就去你的外衙门任协办,金玉均则当参议,朴泳孝被任命为汉城府判尹,徐光范升任内衙门参议。出使日本的开化派都获提升,如果他们得势,非朝鲜之福。你只要想一想,去年的大乱是不是也有日本人的份?日本人对朝鲜野心不小,等他们与开化党那帮人弄成声势,可就尾大不掉了。”
赵宁夏宽慰道:“鄙邦百姓都讨厌日本人,他们成不了气候,而且日本人好像重在商利。”
“我不那么认为。”袁世凯摇头说,“箕三,听说日本人赠给武器弹药,还要帮助训练新军,这可不是只重商利的表现。”
“那依你的意思,应该怎么办?如今欣赏开化党的是国王殿下。”赵宁夏也无计可施。
“万事都要防患于未然,你深得国王信任,应该时时提醒。”
“没用。”赵宁夏建议道,“国王正在兴头上,要对金玉均那帮人有所限制,非有王妃出面不可。王妃对你的话很重视,何不乘机进言?”
“我总要有理由才能见到王妃。”
赵宁夏笑道:“理由我来给你想,你只想如何说动王妃就行。”
袁世凯见过王妃后不到一个月,就有效果了。先是闵泳翊、洪英植、徐光范被派为报聘使赴美欧访问,接下来就是开化党中影响力最大的朴泳孝,他雄心勃勃在汉城推行多项开化措施,处处要改变旧制,不免令守旧大臣侧目,尤其是他强修汉城道路,拆毁街道旁的临时窝棚引起了民愤。领议政洪淳穆希望他自动请辞,安排的去处是广州留守兼守御使,“为国守西南大门”。他不甘心,去找李熙叫屈,李熙对他说:“已成定局,寡人也无能为力。不过放你去广州,寡人也有厚望。”原来在日本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士官生已在广州训练近千人的新军,既然国王打算他去接手,他也就勉强就职去了。
接下来是外衙门参议金玉均调任为东南诸岛开拓使兼管捕鲸事。在东南海岛之上,面对茫茫大海,如何推行他的开化大业?他也不甘心就此离开政治中心,也找李熙诉苦,希望赴日本争取巨额借款。他认为只要巨款在手,就不难推行富国强兵的大业,那时候就是守旧的大臣也要看他脸色。当时朝鲜正在推行“当五钱”,财政异常困难。李熙被说动了,答应派他去日本。国王开口,闵妃即便不情愿,也只能依从。
金玉均拿着国王的委任书到日本,满怀信心到外务省去见外务卿井上馨,没想到当初对他十分热情的井上馨拒不接见,只派一个小属员来应付他,推说日本财政也极其紧张,根本无力借款。金玉均把日本政界的熟人找遍了,也没有借到一分钱,最后只得去找老师福泽谕吉。
福泽谕吉在日本影响力大、知名度高,但并没有实权,他只能用手里的笔来帮忙,在《时事新报》上连发《朝鲜政略之急在于挪用我国资金给它》《挪用日本之资金给朝鲜无风险》《挪用资本给朝鲜对我国甚是有利》三篇文章,呼吁日本政府贷款给朝鲜,但也无济于事。
原来日本正与朝鲜交涉通商事宜,想在协定中得到更多特权,而要达此目的,非闵妃点头不可。而闵妃对金玉均没有好感,日本要讨好闵妃,只得冷落金玉均。金玉均气得跳脚大骂日本人不讲信义,他硬着头皮四处奔波,结果费了十余月的工夫,连十万日元也没借到。
到了1884年春天,金玉均带来的经费连同借到的几万日元已经花光,国王对他的大言已经不再相信,不肯再拨经费,他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得不启程回国。临行前他对福泽谕吉说:“没有资金,什么事也无从着手。如今空手归国,平素就嫉视我、欲置我于死地的闵族一派必非难中伤,策划陷我于绝境。姑且不论玉均自身,我开化党的同志必将蒙受沉重打击,改革也会化为乌有,朝鲜除了永做属国外别无他途。”福泽谕吉也是无能为力,只好看着学生垂头丧气登上回国的轮船。
金玉均回到国内,国王根本没有召见他,至于安排他什么职务也是迟迟没有动静。他只好退居家中,闭门谢客。闵泳翊、洪英植等人尚在美国,而从前视为“同志”的赵宁夏、金允植、金弘集等人也越来越疏远,他能促膝而谈的只有朴泳孝。这位国王的女婿半年前就被解职,一千多新军也被闵妃的人掌握了。两人常常是相对无语,一筹莫展,不知开化大业,路在何方。
过了一个月,闵泳翊、洪英植等赴美考察团归国,金玉均、朴泳孝等人兴高采烈前往仁川港口迎接。同志相见,当然是分外高兴,谈起欧美的文明繁荣,更有谈不尽的话题。使团一行回到汉城,闵泳翊及副使洪英植立即被召见。李熙十分高兴,告诉闵泳翊他已经被任命为右营使兼军务局总办。消息传开,金玉均等人无不弹冠相庆,因为军务局总办掌握着全国的军权!
然而,令开化党人大感惊讶的是,闵泳翊出宫后未与同志们相聚,却首先去拜访袁世凯。
袁世凯听说贵公子闵泳翊来访,立即整肃衣冠,迎到大门外,远远拱手道:“总办大人,给您道喜了。”
闵泳翊挥挥手道:“数月不见,我不是来听你说客套话的。”
两人携手进了袁世凯的签押房,仆役侍候好茶水瓜果,立即退到门外。
袁世凯请闵泳翊换了便服,他也把袍服顶戴扒下来,换上一身湖绸短打,摇着扇子问:“竹楣,这次欧美之行收获如何?”
“真正是大开眼界。”闵泳翊在美国参观了世博会场馆、示范农场、纺织工厂、医院、医药制造公司、电气公司、铁道公司、消防署、陆军士官学校、教育局,在欧洲又参观了许多工厂、学校,讲起来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他要推行的计划也不少,电报、邮政、育英公院、农牧试验场等等,最后话题一转说,“我在旧金山拜访了上国领事黄公度(即黄遵宪),受益匪浅。我从前只想如何大刀阔斧推进开化,认为谁敢阻拦,便把他清理出朝堂。公度的一番话让我警醒,事情没那么容易,更不是把反对者清理出朝堂那样简单。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从前的密友都是雄心勃勃的讲开化计划,却从来没有仔细考虑如何得到朝堂内外更多的认同,如何争取更多的支持。”
袁世凯由衷地竖起大拇指称赞道:“竹楣有如此见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你那些同道和日本人走得特别近,他们无非是想借助日本人的力量推进开化。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这无异于引狼入室。中日两国,都希望扩大在朝鲜的影响,但中国,只是谋求保持了五六百年的藩属关系,此外并无他图;而日本,有琉球前车之鉴,他们的野心不问可知。”
闻言,闵泳翊赞同道:“的确如此,当初我到日本,也曾经被他们的甜言蜜语迷惑。欧美之行,一路走一路想,我觉得与其借势日本,不如借势上国。借势日本,变数太多,因为敝国百姓多视日本为仇寇,当年别技军不得善终便缘于此;借势上国,则民情宜洽。”
“说到关键处了!竹楣,你那些同道太过急于求成,如果任由他们开化,必然引起社稷动**;而他们与日本人勾结,更会是火上浇油。一旦社稷动**,国家富强便如画饼!比如我朝的洪杨之乱、捻匪之乱,十余年间,荼毒大半个国家,那真叫元气大伤。”袁世凯伸过头去,附到闵泳翊耳边说,“抛开国家不说,如果动**,首先受到冲击的是谁?自然是朝堂上的权要。而朝堂上的权要是谁?真有那一天,受害最烈的恐怕首先是你们闵氏一族吧?”
这话把闵泳翊说得心惊肉跳,他想了想道:“壬午之变,心有余悸,无论如何不能重演。我今天前来就是想让袁兄了解我的一片苦心,莫把我当外人。”
“竹楣这是说哪里话?我从来没把老弟当外人。”袁世凯一拍大腿,“既然你不把我当外人,我也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竹楣兵权在手,可要提防你那些同道染指兵权。广州的新军前营虽然已被朝廷收回,但军中亲日势力仍在。我听说北青的新军最近要调进都城,此事不可不慎,谁都知道北青新军也有日本人势力渗透。不是我自夸,袁某负责的左右营和江华的镇抚营,决然没有日本人的势力,是可依靠的长城。”
闵泳翊回到府上,金玉均、朴泳孝、洪英植正等在那里,他不待几个人开口,先说道:“殿下派我总办军务的差使,不得不去敷衍一下袁世凯,大家也都知道,殿下和王妃都很看重他。”
金玉均问道:“竹楣和袁某人关系密切,这是好事,多一条了解清人实情的路子。不知袁某人都有些什么说法?”
“能有什么说法?无非是吹嘘他如何善于治军,他的左右营如何令行禁止那一套。他是个自誉不脸红的人,一直自视甚高。”闵泳翊笑道。
大家要谈下一步的计划,闵泳翊却是不太感兴趣的神情:“来日方长,慢慢计议。我今天太累,要下逐客令了。”
三个人只得告辞出门。金玉均看上去有些疑惑不解,问道:“你们说竹楣今天说的是实话吗?如果他只听袁某人自吹自擂,为何要待两个钟头之久?”
洪英植一同随闵泳翊赴美考察,对他的变化自然有所察觉,遂摇头道:“我觉得竹楣好像在有意疏远我们,在美国时我已经有所觉察。今天他与袁世凯会面,肯定没那么简单,他好像有意隐瞒。”
朴泳孝叫着洪英植的字问:“仲育,竹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这还真说不上来,反正我觉得在美国考察后,他的反应和大家不一样。看到美国处处生机勃然,大家都是兴致很高,讨论哪一项应该回国后立即推行,可是竹楣却很少开口。”洪英植突然想起来了,“对了,大概是从拜访了清国的旧金山黄领事后,他就心事重了。”
金玉均问:“黄领事都谈了什么,你们当时不在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