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只有保持中立。我们帮一方必定得罪另一方。”
“咳!”荣禄长叹一声说,“两个贼入室行窃,互相打起来,主人却要保持中立,想起来真是让人无地自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然,我们还可以明面上保持中立,暗中帮助一方,将来这一方胜利了,我们可以趁机挽回部分利权。”
“这恐怕很难。首先是哪一方必胜无从揣测,就是帮的一方胜了,如果他趁胜利之威,得寸进尺,由辽东而侵入辽西,兵锋直指山海关,那可真是骑到我大清脖子上屙屎了。”说到这里,荣禄连连摇头,竟然滴下几滴浊泪。
“中堂千万不要伤心,真有那一天,我亲提北洋新军,到辽西去与他们决一死战。他们要过辽西,先踏过我袁世凯的尸体。”
荣禄拍了拍袁世凯的手道:“慰廷,你这样说我很欣慰,我和朝廷都没有看错你。可你北洋麾下顶用的也不过区区三万余人,这点兵力如何敷用!”
接着这个话题,再谈北洋扩军是水到渠成,但袁世凯陡然起了警惕,如果真谈这个话题,让荣禄误会他是为扩军而有这番表白,那就画蛇添足了,所以他立即转移话题:“中堂,不说这些糟心事。是不是真会打起来,现在说为时尚早。不必作杞人之忧——中堂,生病的人最需要的是静养,可是你手头的事这么多,如何能够静得下来。你在军机上真该物色个帮手,现在军机上一满三汉,是历来人数最少的了。”
“咳,我荣某人无能,可是放眼朝廷,能当我替手的人又在哪里!庚子闹的那场大乱,载漪、载澜、刚毅之流推波助澜,祸乱国家,丢尽了满人的脸。如今的小辈,多是提笼遛鸟、声色犬马之徒。”
袁世凯恨不能说庆亲王就不错,可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本来他与奕劻关系密切,已经令荣禄不悦,他若多嘴,反而坏事。
看看时候不早,荣禄又道:“慰廷,就在我府上用饭如何?你如果还没去庆王那里,我就不留你了。”
袁世凯与奕劻有约,要到奕劻府上用饭,但荣禄有此一说,反而不能走了:“我已经派人告诉庆王爷,上午我来看中堂,下午去给他请安。”
“那好,你陪我吃顿饭,有事咱们边吃边谈。”
从荣府出来,袁世凯先到北洋公所稍稍休息,然后乘轿赶到西城定阜街北的庆王府。袁世凯是庆王府的常客,熟门熟路,直奔奕劻的客厅“契兰斋”。一会儿奕劻到了,袁世凯先为中午未能赴约致歉。奕劻却不以为意:“晚上在我这里吃饭一样。”
自然还是先说轮、电的事。奕劻道:“仲华已有定见,就好说了。唯一可能提异议的,就是瞿子玖。”
瞿子玖就是军机大臣瞿鸿禨,他以清流自居,颇自爱自律,久有清廉之名。军机大臣中,王文韶年事已高,且双耳重听,又加久历官场风涛,最善明哲保身,有时装聋作哑;鹿传霖排名最后,难得发表自己的意见。瞿鸿禨因此在军机处分量日重,又与同样在两宫西狩时得宠的岑春煊关系极密,如今岑春煊出任两广总督,几乎每半月就有一封信,一内一外,互为奥援,虽然不敢挑战荣禄的权威,但遇事颇有主见。他对才智平庸的奕劻,则有些不放在眼里,而对袁世凯这种连个秀才功名也没有的督抚本能地厌恶,认为不过是工于心计之辈。同为翰苑清流出身,瞿鸿禨对张之洞则亲近得多,而张之洞力挺盛宣怀,因此他阻止从盛宣怀手中夺食的可能性很大。
袁世凯请道:“王爷,北洋要练兵,又要办实业,开销很大,我之所以力争轮、电两局,筹饷是主因。本来就是北洋的产业,我这北洋大臣却不能掌握,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所以,请王爷无论如何要想办法,确保归于北洋。”
“我尽力而为就是。没有十成的把握,八九成还是有的。有荣仲华和我在,他翻不了天。”
奕劻有这话,袁世凯放心了,不过他又问道:“王爷,荣中堂如今还在,有些事还好办。如果荣中堂不在了,王爷该怎么办?王爷难道没想过再续恭、醇二王的彪炳勋业?”
恭亲王当了二十余年的领班军机,掌握着大清军政外交大权。当政期间平定太平天国、捻军造反,收复新疆,大办洋务,大清从里子到面子都发生了不少变化,所以朝野对恭亲王的执政能力还是颇多赞扬。醇亲王因为是光绪的生父,没有入军机,却是事实的军机领班,虽然没有恭亲王的胆识和能力,但在他当政时,北洋海军成军,铁路、电报兴办,也算小有功绩。所谓再续恭、醇二王的彪炳勋业,就是劝奕劻将来当领班军机。
“慰廷,你觉得我的机会有几成?”奕劻当然有这样的想法。
“王爷如果力争,便是十成的机会,如果掉以轻心,则恐怕只有五六成的机会。”
“你以为怎样才算力争?或者说,怎么样才算没有掉以轻心?”
“王爷当然心中有数。我想有三个人王爷无论如何不能忽视。”
“你说说看。”奕劻已经猜到大半。
“第一是荣中堂那里,万一有一天太后有所垂询,他能立即想到王爷才好。以王爷之尊当然不宜委屈自己,只能委屈振贝子多辛苦。”袁世凯所谓多辛苦,就是经常到荣禄府上探视。
“这也算不上委屈。第二呢?”
“第二当然是大总管,王爷不妨直接把心事说给他,让他见机行事。”
“这也没问题,我与莲英的交情够这份上。”
“第三就是王爷的宝贝格格。”
这有些出乎奕劻的意料,他本来以为袁世凯要说的是慈禧。
“王爷,要让太后随时都能想起王爷来,唯有四格格有这本事。”奕劻的四女儿模样漂亮,又聪明机智,很讨慈禧的喜欢。她嫁给裕禄的儿子,不料年轻守寡,因此经常到宫中陪伴太后,袁世凯建议道,“王爷,太后对西洋玩意十分感兴趣,王爷不妨经常留意使馆洋人又有什么稀罕东西,到时候不妨买下来献给太后。”
奕劻讨好太后的办法,就是让女儿、福晋陪太后打牌时多输少赢,袁世凯这一招实在没有想过。但钱多的人越是心疼钱,于是便道:“洋人实在可恨,他如果知道你非要这件东西不可,必定漫天要价。”
“他们漫天要价,咱们坐地还钱。万一王爷不方便的时候,让北洋公所来办好了。”
“你已经破费不少了,这怎么可以!”在奕劻口中,袁世凯听到最多的就是“这怎么可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示的并非拒绝,而是默许,“这个办法好是好,但得把握好分寸,不留痕迹。不然会弄巧成拙。”
当然要把握好分寸,不然四格格不几天就献一洋玩意,开支上吃不消不说,若太后想奕劻哪来的这么多钱?看来真是贪了不老少!那可真就赔了夫人又折兵。袁世凯笑了笑道:“分寸有王爷把握,当然不会弄巧成拙。”
这件事袁世凯算是尽到了提醒的义务,接下来谈成立商部的事情。听说盛宣怀有意谋取尚书一职,奕劻疑惑道:“既然是盛某人的如意算盘,你又何必为人作嫁衣?”不过奕劻心里想的是,如果盛宣怀肯在他这里破费一笔,他也未尝不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