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人事变动,必是奕劻独对的原因,瞿鸿禨与岑春煊都十分清楚。岑春煊知道这是奕劻和袁世凯要联手将他挤出朝堂,不过他以为,以他在慈禧面前的帘眷,当面陈情,不难再令朝廷收回收命,于是递牌子请见。
不过,一见面慈禧的话风就不对:“旨意让你即刻赴任,你打算何时出都?”
岑春煊回奏道:“臣老病浸寻,请太后体恤,留在太后皇上身边,以效犬马之劳。”
慈禧无奈道:“我也不愿放你出都,可是两广、闽浙都不安靖,饶平、黄冈、钦廉等地匪患难平,正赖你去弹压。这些事情别人办不了。”
“臣还有事上陈。”
光绪这时道:“皇额娘,我腹痛厉害,要告退。”
“那你先去歇着。”慈禧说完,又对岑春煊说,“有事你写个折子好了。两广之任,不容迁延。”
岑春煊没想到慈禧忽然如此冷淡,只好磕头跪安。出宫后岑春煊就去见瞿鸿禨,瞿鸿禨见他脸色难看,便问:“慈意如何?”
“慈意已决,连我的话都不肯听完!”岑春煊重重叹一口气,“朝廷无复振作之意,江河日下,时事可知,断非一己所能挽救。我要上疏病辞。”
“云阶千万不可如此。你已经面辞,若再上疏请辞,无异于闹意气,惹怒慈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堂堂正正,一心只为肃清贪腐、维护纲常,忠心苍天可鉴,以你的帘眷,不久慈圣当可回心转意。你先到两广,处理完革命党的事,再疏请回京也无不可。”瞿鸿禨劝道。
岑春煊也知道事已至此,徒闹意气无益,叹息道:“朝廷用人如此!既有今日,又何必移我滇与蜀?”
岑春煊在瞿鸿禨的劝说下出京南下,先乘火车到武昌,然后乘轮船直下上海,本来应当继续南下赴两广,却又像年前一样,以就医为由在上海住了下来。
奕劻经过这番折腾,夜里睡不好,饮食也减半,终于病倒了。这天瞿鸿禨独对时,慈禧突然问道:“奕劻老了,如果一病不起,你看谁可继其任?”
瞿鸿禨与醇亲王载沣关系较密,而且醇王又是慈禧的内侄女婿,因此回禀:“近支宗亲中,唯有载沣办事老成,可当重任。”
慈禧点点头,话题又转到奕劻身上:“奕劻人倒是忠心,无奈物议太盛。他是我一手提携起来的,这几年他也该知足了,叫他卸肩调养几年,该不会有怨言吧?”
“雷霆雨露均是皇恩,奕劻何能有怨言?太后圣明,如罢其权,正所以保其晚节。”瞿鸿禨回道。
“我自有办法,你暂且等等吧。”
这实在是个天大的喜讯,以稳重、谨慎著称的瞿鸿禨竟然也没有按捺住与人分享喜悦的心情,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夫人。夫人有个无话不谈的姐妹,就是《京报》创办人兼主笔汪康年的夫人。瞿鸿禨曾经叮嘱夫人此话勿对外人道也,他的夫人也曾叮嘱好姐妹,此话不要对别人讲。但这种喜讯要埋进心底实在太难,汪康年的夫人回家就告诉了丈夫,而汪康年则透露给了英国《泰晤士报》的新闻征集人曾广诠。在报纸眼中,这是天大的新闻,这一消息立即电告总部,《泰晤士报》很快刊发电讯。
这天,慈禧在颐和园宴请各国驻华公使夫人。从前慈禧是十分憎恶洋人的,连皇上接见公使这样的国际惯例也不愿遵行。但自从庚子八国联军进北京后,她对洋人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一意媚外,其中手段之一就是经常宴请公使夫人,她希望借机改变列国对她的看法,希望洋人眼里不要只认光绪。各国夫人也都很乐于参加这样的宴请,因为除了各种美食之外,慈禧兴致所及,还会挥毫作画相赠。
一帮女人聚到一起,要比召见军机轻松有趣得多,慈禧此时也难得满面笑容。她不懂英文,全靠曾跟随父亲出使英国的德龄、容龄两姐妹居中翻译。自从这两姐妹进宫,给太后带来了许多变化,比如经常照相,比如允许洋人女画家给她画像。她经常对两姐妹道:“你们不要以我这个老太太是个老脑筋,什么新鲜东西都反对,不是那样的。洋人好的东西,我也完全愿意接受。”
午膳后,太后照例要睡午觉,各国公使夫人及各陪同的格格命妇们,也都有休息的房间。但这时美国驻华公使夫人却要求独见太后,请德龄、容龄两姐妹转达她的要求。两姐妹怕被太后拒绝,因此约上四格格一起去见太后。慈禧应道:“好吧,我也不好白了她的面子。可是你们告诉她,顶多给她十分钟的时间。”
德龄、容龄两姐妹陪着公使夫人进来,慈禧主动伸出手来与她握一下,满面笑容地回道:“听说你要独自见我,该不是要我给你画一幅画儿吧?”
公使夫人也笑着道:“我当然有这种奢望,太后如果能赏我一幅,那真是太好了。不过今天来见太后,是想问一下太后,中国的政局是否要有大的变动,比如,庆亲王要被罢职?”
“这是没有的事。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慈禧吃了一惊,站在她身边的四格格更是惊得合不上嘴巴。
公使夫人解释道:“伦敦的《泰晤士报》发表了一个电讯,是记者从贵国朝廷大官口中得到的消息。”
“这是谣言,你千万不要相信。”
德龄、容龄两姐妹送公使夫人。殿里只剩下慈禧和四格格,慈禧满面怒容,一拍御案道:“瞿鸿禨真是混账!”又对四格格说,“洋人听到风就是雨,这是没有的事。你阿玛虽物议喧腾,但我相信他的忠心。”
“女儿替阿玛谢恩。”四格格跪下替奕劻谢恩。
这件事非同小可,四格格一出宫立即催着轿夫快走,回府告诉奕劻。奕劻沉吟着说道:“洋人报纸说我要被罢职,而太后说瞿鸿禨混账。那就是说,太后怀疑消息是瞿鸿禨透露给洋人的,可见,太后的确与瞿鸿禨说过这话。”一想到这里,奕劻只觉得脊梁发软,两腿无力。
四格格安慰道:“太后说,她相信你的忠心。”
“我也就只剩下这点本钱了。”
女儿告退后,奕劻立即打发人去找杨士琦,让他无论如何立即赶过来。到了晚饭前杨士琦才赶过来,原来今天他陪一个英国人到西山去拍照。等他听完奕劻的话后立即出主意道:“王爷,先不必发愁,忧中有喜——太后对双目不满,正可用此机会,好好教训教训双目,也让他尝尝被人弹劾的滋味。”
“我也做此想,不过只此一端,恐怕力量不够。”
杨士琦出主意道:“这当然要好好想想。暗通报馆这一条,首先已经坐实。而暗通报馆,目的又是为了树立外援,最终便是结党营私,双目通过《京报》大放厥词,误导舆论,又策动台谏,交章弹劾,以遂其私。这些罪名,够他好好受用一番。”
“得找个笔头子好的上个白简。”对奕劻来说,要找个能上白简的却并不容易。大部分御史言官都视奕劻、袁世凯为浊流,不屑与之为伍。所以在瞿鸿禨极容易的事情,在奕劻这里却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