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还有一道上谕,瞿鸿禨引进军机的林绍年毋庸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出任河南巡抚。
自此,瞿鸿禨为首的清流势力在朝中彻底凋零。奕劻、袁世凯代表的浊流与瞿鸿禨、岑春煊为首的清流半年多的政争终于落幕,这一年是旧历的丁未年,史称“丁未政潮”。
政潮后的军机大臣,除领班奕劻外还有世续、鹿传霖、载沣。四位军机大臣,三位是满人,这在军机处成立以来颇罕见;而且军机大臣中必须有一人文笔要好,称为秉笔军机,起草上谕,要有立马可待之才。四人中,唯有鹿传霖是翰林出身,但已七十有二,耳朵有些背,当秉笔军机也不合适。慈禧身体不好,近来实在有些倦政,所以让奕劻考虑再引一两个人入军机。
“好啊,那就让张之洞入军机。”慈禧似乎早有考虑,欣然同意,“要论地方行政经验,袁世凯比张之洞也不逊色。而且军机当中,最好有人在外交上帮你一把,袁世凯在这方面好像不比李鸿章逊色。张之洞是同治二年的进士,才气是出色的,不过,不免空疏的毛病,袁世凯正可补他不足。”
慈禧似乎对引袁世凯入军机也早有考虑,说出的理由也都在理上。奕劻对袁世凯是否入军机有些犹豫,入军机自己多一条臂膀;但又失去一个强有力的外援,而且听袁世凯的意思,对入枢并不热心,所以他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如今听慈禧的意思好像非袁不可,也就附和道:“朝廷如今有练兵三十六镇的计划,此事断非袁世凯不可。”
“这一条也很要紧。”慈禧点头应道,她并未表态立即让袁世凯入军机,“先让袁世凯进京,我想听听他打算怎么处理列国间的关系。”慈禧如今对外交十分上心,几乎当作头等事情。
袁世凯奉旨入京,当慈禧问到他对处理列国关系的见解时,他的回答令慈禧深感意外:“如今中外关系,联美以制日俄是关键。”
慈禧问道:“这几年你一直主张联日制俄,怎么又成联美制日、俄?”
“形势变了。如今日、俄有互相勾结谋我东北的意图,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奉天巡抚唐绍仪,也都主张扩大东北开放,以美国抑制日俄的觊觎。”
“李鸿章当年主张联俄拒日,结果引狼入室;后来又联日制俄,结果你说日俄又勾结到了一起;如今你主张联美制日、俄,又怎能不落入美国人的掌握?”
袁世凯解释道:“中国古已有训,远交近攻。相邻的国家,利益交织,实在难以安然相处,一强大,必然令另一方不安。所以结强邻以自卫,有违中国古训,因此结果是引狼入室。像美国远离中国本土,只有商业联系,而无领土野心,与之联合,既可自保,又可牵制日俄。”
慈禧连续两次召见袁世凯,最后认为他说的有道理。袁世凯回到天津不久,光绪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七日(公元1907年9月4日),军机处奉上谕:命外务部尚书吕海寰开缺,充会办税务大臣,以直隶总督袁世凯为外务部尚书。同时还有一道上谕:命大学士张之洞、外务部尚书袁世凯为军机大臣。
这番安排,慈禧与奕劻商讨过,奕劻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世续、鹿传霖是一副事不关己、唯命是从的反应,唯有刚入军机学习行走的载沣听到这番任命直皱眉头。慈禧老而精明,载沣的这番表情难逃洞鉴,所以军机跪安的时候慈禧抬了一下手道:“载沣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慈禧问:“刚才宣布上谕,你直皱眉头,怎么,你不想奉旨?”
“奴才不敢。”
“那你皱什么眉头?”
“袁世凯的势力很大,遍布中枢与地方,北洋六镇虽然收回四镇,但军官都是他的部属,如今让他入值军机,奴才担心他会内外勾结,搅乱朝局。”
“你这么想问题,说明你是用心了。”慈禧欲抑先扬,“可是,他既然势力强大,不是正应该把他放到眼皮子底下看住他?”
载沣嚅嚅道:“奴才愚蠢,没有明白老佛爷的圣意。”
“如今的新军首推北洋,次之则湖北。把张之洞和袁世凯调离地方,便是调虎离山,这两支新军将来都好调遣。而且,像袁世凯这种人,如今只有张之洞能够牵制得了。张之洞是翰苑前辈,狂傲得很,骨子里瞧不上练兵出身的袁世凯。他文笔又好,正补军机粗率的毛病。”
“老佛爷圣明。”
“你也不要以为这样安排就是为了他们互相牵制,他们两个都有地方行政经验,又与朝野力请宪政的人多有联系,如果好好辅佐你庆叔,有些难题就比较容易解决。你且用脑子想想,光凭你们几个未出都门半步的人能够刷新朝局吗?”这番人事更动,原来里面有这么多的道道,载沣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见状,慈禧继续说,“我留下你,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些。我要提醒的是,军机大臣,职涉机密,怎么可以像你一样喜怒形于色?一听袁世凯入军机,你就不高兴,一不高兴就皱眉头,这般没有城府,将来你怎么和袁世凯、张之洞这样的人周旋?”
载沣只是皱一皱眉头,没想到招来这番切责。他匍匐在地,连连叩头。
慈禧语气缓和了些:“我让你入军机学习行走,自然是对你寄予厚望。你可得上心学习,别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咱们满人人才凋敝,宗室更是如此,载字辈的,只有你和载泽、载振还有点出息,可是载振今年又被人家弹劾,不得不去职。你和载泽肩上的担子多重,我真是担心你们不明不白,稀里糊涂,不知上进。”
载沣又叩头回道:“奴才明白,一定好好上进。”
“你跪安吧,今天我说的这些话,都烂到肚子里好了。”
袁世凯在当天就接到军机处转发的电谕,他立即找张一麐商议,代他起草《吁恳恩准收回成命折》。袁世凯屡次获赶擢,多次上过这种折子。但那都是做表面文章,这次他是真想请朝廷能收回成命。入军机虽然是位极人臣,但在他看来无异于名升实降。坐镇直隶,他可以说一不二,大刀阔斧,而进了中枢,蜷伏在太后脚下,实在难有作为。何况他与奕劻一内一外,许多事情办起来方便得多,如今他再入军机,可供两人腾挪的天地反而小了,何况还受到张之洞、载沣的牵制!所以他交代张一麐一定好好费心,找几条像样的理由。第二天一早,张一麐前来交差。折子很短,穿靴戴帽后才说请辞的理由:
袁世凯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仲仁,文章是好极了,不过,好像还是篇虚辞的官样文章。”
“宫保,我写的就是篇官样文章。宫保请想,太后既然拿定了主意,能是一篇文章就能改变得了的?除非宫保有与朝廷撕破脸的决心。何况宫保入枢,虽有所失,亦有所得。”
“嗯?愿闻其详。”
“去年宫保主持官制改革,结果差强人意。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宫保支持宪政,宫保入枢,天下有志宪政者必视宫保为领袖。而宪政较之专制,是浩**潮流,势不可挡。宫保若乘势而为,或可立不朽之功绩。从小处说,如果推行内阁制,宫保以军机大臣而任副总理,似乎也是天经地义。”
袁世凯早已动心,尤其是“乘势而为”一词最让他心头跳跃,他几次超擢,都是“乘势而为”的结果。而位极人臣的军机再有势可乘,那将怎样的前程?不过他也有担忧:“仲仁,如果朝廷的囊是调虎离山呢?”
“虎走了,山还在。宫保经营有年,北洋的根基已经扎牢,巍巍然一大势力,朝廷不可能轻举妄动,尤其老太后精明透顶,只能借力宫保,绝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袁世凯恍然大悟:“受教得很,那就劳驾仲仁亲自到电报房,一字不易发给军机处好了。”
袁世凯要入值军机,他缺出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必须由自己人顶缺,而且非有自己人顶缺不可,因为他在直隶大办新政,铺开的摊子极大,花销当然也十分惊人,而且他手面“漂亮”,无论是孝敬太后、奕劻、李莲英这样的关键人物,还是普通京官都是大手大脚,所以直隶已经积下了五六百万的亏空。如果继任者有意让他出丑,把这天大的窟窿捅出来,那可真就颜面无存。官员离任,有“做亏空”的说法,就是要把亏空弥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