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荃重重一拍李臣典的肩膀道:“就按祥云的办法搞。”
曾国荃把湘军的大小炮全部集中到天堡城,共有二十多门,轮番向太平门内外轰炸,虽然湘军的火炮口径小,对坚固的金陵城墙无可奈何,但对血肉之躯却有很大杀伤力,太平军不能登城,也很难在太平门附近集结。曾国荃又令数千勇丁,每人背一梱柴草轮番扔到城墙根,到了十五日晚上,柴草已经与城墙相平。
太平军以为湘军要强攻太平门,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这里,而且炮声不断,根本不曾留意湘军又在挖地道。十五日晚上,地道已经完成,一夜之间用麻袋两千余条向地道内填进三万五千多斤炸药,又用巨石封堵结实,只留一个口门以通引线。所用引线是比碗口还要粗的竹子,里面用布包着炸药,一直连到地道口外。
李秀成似乎有所察觉,当天夜里亲率几百敢死之士提着火罐冲出太平门,把附近蒿草芦苇烧了个干干净净。曾国荃和李臣典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因为当时湘军正在布置地道引信,如果此时燃着,夜里把城墙掀翻,而湘军没有做好攻城的准备,岂不又将前功尽弃?所幸大火并没延烧到地道口,湘军又死命反扑,李秀成只好退回城中。第二天上午,李秀成又将堆积于城墙外的柴草点着,燃烧了几个时辰,烧了个干干净净。曾国荃不去管这场大火,召集众将商讨攻城大计。城墙一旦炸开,必须死命往里冲,不然被太平军挡在城外,一旦重新把豁口堵上,又将束手无策。这必将是一场残酷的争夺战,太平军必然冒死抢堵,而湘军要想突破,也必须拿出不要命的劲头来。
“谁先冲进城去,谁就是头功。”曾国荃以功名相激。
当初咸丰帝有“谁攻克金陵便封王”的承诺,攻克金陵的大功当然是曾氏兄弟,不过这冲进城的头功,自然也会相当有分量。
“谁愿打头阵?”曾国荃问道。
众将都默不作声。打头阵与送死几无差别,虽然功劳大,但人死了功再大又有何用?
曾国荃犀利的目光从众将脸上扫过,见众人还是不肯出头,就说道:“那就谁的官大谁往前冲。我第一个上!”
这当然是气话,所以李臣典接话道:“大帅要居中指挥,哪能亲冒矢石之险。我愿打头阵。不过,打头阵光主将拼命不行,勇丁也得顶用。我的部众挑出五六百敢死之士没问题,不过人还是太少。朱军门手下多的是敢死之士,可否借我五百,有两千人拼命,我这个头阵应当没问题。”
所谓朱军门就是贵州黎平人朱洪章,字焕文。早年跟着胡林翼从贵州到湖南,又到湖北。胡林翼死后,又跟着曾国荃冲锋陷阵。湘军中都是湖南人领兵,他这个贵州人不能不特别拼命。太平军十三王爷救天京时,曾国荃湘军被围,苦战近一个月,朱洪章率部与太平军拼命,所守营垒毁而建,建而毁,太平军却始终未能攻破,朱洪章因此得了能战之名,以总兵记名,并加提督衔。他是个爱惜士卒的人,李臣典向他借兵,少不得要派他的勇丁去打头阵。都是战死,何必要为他人作嫁衣,所以说道:“李军门也是提镇大员,自然也不能去打头阵,这个头阵就我来打吧。”
两人稍作争执,最后朱洪章打头阵,李臣典第二,都在军令状上签了名。
福建陆路提督萧孚泗第三个署名。他也是一员猛将,靠硬仗博得提督职。有这三个人领头,接下来共有九位统领在军令状上签名。曾国荃又给众将分派任务,只待炸城后发动总攻。
天近午时,湘军大队人马齐集太平门外,曾国荃一声令下,李臣典亲自点燃引信,地道中发出隐隐若雷霆滚动之声,一直持续一个小时。忽然声音停止了,众人屏息以待。突然响起如天崩地坼之声,眼看着一段二十余丈的城墙随着烟尘整个飞到半空中。众人眼随城墙上天,无不目瞪口呆。而后城墙裂碎纷纷落地,一二里的范围内都有人被砸死,城外的湘军也不例外。曾国荃见众将还未从震撼中反应过来,大吼一声道:“还不冲锋、更待何时!”
朱洪章、李臣典、萧孚泗等众将各率本部人马向太平门冲去。朱洪章督带四百敢死之士首先冲进城墙缺口,早有准备的太平军拼死抵抗,他们将燃烧着的火药袋和整盆的火药倒向涌进缺口的湘军头上,朱洪章的四百敢死之士仅余十几人。李臣典的部众见太平军人人拼命,不敢靠前,纷纷后撤,以致整个进攻部队都转身要走。李臣典、萧孚泗瞪着血红的眼睛,手刃临阵退却者数人,把勇丁赶回到城下。朱洪章召集部下,再次组成五百余人的冲锋队,重新冲入缺口。埋伏好的太平军冲出来厮杀,但由于过度饥饿严重影响了他们的战斗力,虽然连续反攻,最终被突破了缺口。朱洪章最先进城,与太平军展开巷战,这时,天空刮起东北风来,朱洪章大声喊道:“娃子们,放火烧狗日的长毛!”两路同时点火,大火借着风势,直向西南方向烧去。太平军处下风口,被烧得纷纷躲避。朱洪章率部一路追杀,一直杀到天王府。他率人杀进府中,把守军全部诛杀,擒获洪秀全之次兄洪仁达。他下令封闭王府库,并派两营人马分守天王府南北两门,不放一人进入,等待曾国荃前来接收。这时李臣典骑马赶到,说奉大帅令前来接手王府。朱洪章率部撤走,乱哄哄杀向城西。
天黑前,天京城九门全部被攻破,全城四处起火,处处厮杀。太平军几乎无人投降,而湘军见到长发者或刚剃发者,皆不留活口。到了后半夜,湘军基本控制全城,然而杀人放火却是更加肆无忌惮。
曾国荃营务处文案赵烈文,是曾国藩最信任的幕友,曾国荃到金陵后被派来帮办文案,同时也有随时规劝纠偏之意。赵烈文见湘军杀人放火,抢劫财物,以致为争夺财物和女人而有数十人火拼的事情,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因此来见曾国荃。
曾国荃的贴身护卫劝道:“赵先生,九帅睡得正熟,我要是您,就不会此时打扰。”曾国荃连日为破城之事焦虑,已经三天没有合眼,昨天晚上又忙着奏捷,到十点多才睡去。因为大功告成,所以沾枕即酣睡,此时睡得正香,鼾声如雷,亲兵不敢去打扰。
赵烈文只好耐心等待,盼望中间曾国荃如厕或喝水,便可趁机提出他的建议。然而曾国荃睡得正酣,根本无醒来的可能。赵烈文见城中火势越来越猛,呼号惨叫不绝于耳,终于隐忍不住进门把曾国荃推醒。
曾国荃翻身坐起,瞪了赵烈文一眼道:“呵,是赵老夫子,我三天没睡了,有什么事情,非得打断我的好梦。”
赵烈文比曾国荃小八岁,时年不过三十二岁,不过,因为他经常为曾国藩出谋划策,深得信任,曾国荃经常称他老夫子,有戏谑,也有尊重的意思。
赵烈文将写好的条陈四事递给曾国荃——
一、请止杀。令城内百姓各归各馆,闭门候查。派队逐门搜查,分别良莠审办。既全胁从,复可得真正贼首。
二、设馆安顿妇女,毋使尽遇掠夺。
三、立善后局。
四、禁米麦出城。
曾国荃看过四条,其中三条可以立即执行,唯有第一条现在不能禁。湘军能拼死攻城,为的就是城中财物。要抢劫财物,必然会遇到反抗,必然要杀人。现在禁杀,等于不让湘军劫财,这一点他做不到,各路统将也不答应。何况湘军欠饷严重,正可趁城破时不分军民、不分良莠,让勇丁腰里都有些值钱东西,他也就不必日日为饷项犯愁。他把条陈还给赵烈文说道:“就按你的意思,后面三条照办,第一条暂缓。”
“九帅,应当立即执行的就是第一条,何故要暂缓?”赵烈文不明白。
曾国荃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现在城中到处都是长毛,有些长毛还混在民中,要想止杀根本是空口白话。不能行的令,不如不下。”
曾国荃倒头就睡,不再理会赵烈文。
天京城里湘军乱纷纷杀人放火,李秀成带着两千余人马换上清军的缨帽号衣,保护着幼天王从太平门炸塌的城墙处冲出。冲出千余人的时候,被湘军看出了破绽,后队人马全被截回城中。李秀成带着幼天王快马加鞭逃命,然而幼天王的马脚力太差,李秀成只好把自己的战马换给幼天王。他骑幼天王的劣马,不久就落在大队后面,走了三四十里路,那匹马竟然累死了,李秀成只好躲进山林避过湘军再说。躲了一天,他觉得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于是决定出山找太平军。刚转过山谷,就与一位猎户迎面相撞。
李秀成见被人认出,只好承认道:“不瞒老哥说,我是天京城里的太平军,天京城破,逃难至此。”
猎户心地善良,便责备道:“那你怎么还敢出来?山外都是湘军,有些本地猎户见钱眼开,听说太平军带着金银珠宝逃出天京,正乱哄哄捉人发财呢!”
李秀成苦笑道:“那老哥何不把我押到妖营中领赏?”
“你太小看人了,太平军对咱有恩,咱不办那缺德事。去年我老娘病重,进天京求医,没银子,俺急得在天京城外墙根下哭,忠王巡城见了俺,派军医给老娘治病,还送给俺银子。不管别人怎么说,忠王爷对俺有恩,俺不能见钱眼开,没了良心。”猎户摇了摇头道。
“老哥,李秀成的模样你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