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参将只有表示他实在不知情。
师爷怕在座的各位将领情绪失控,所以把大家劝走,然后对鲍超说道:“霆军吃了憋,只有找九帅说理。再说,九帅肯定也有奏折给朝廷,他不会如此颠倒黑白。”
“对对对,找九帅讨个公道。还有大帅,也要去封信说说委屈。”鲍超口里的大帅是指曾国藩。
师爷劝道:“大帅那里就算了吧,如今他已经不是剿捻钦差,已经回任两江,大帅也不清楚战场情形,反而让他为难。”
“那就不给大帅写信。”鲍超已经气得没了主意。
前来宣旨的参将,见霆军像没头苍蝇,看来是受了莫大委屈,而据他所知,李鸿章是接了刘铭传的信后才上奏朝廷,因此他提醒道:“朝廷关于战场消息,最主要的还是你们两位军门,刘军门怎么奏报,也很重要。”
师爷一拍脑门道:“对,应该想办法把刘军门的战报弄来看看。”
这并不难,他有个老熟人就在刘铭传军幕中,连忙打发一个专差,拿上银子亲自跑一趟。
鲍超营中议论纷纷,怨气冲天,他担心部下闹哗变,忧心忡忡,结果旧伤复发,左腿疼得不能落地,右胳膊则举不起来。四天后刘铭传的战报底稿拿来了,鲍超听人一读,恨得捶着床头哭骂道:“刘省三,你个龟儿子,你阴老子,你欺老子是瓜娃子。你阴老子不要紧,老子不要爵位不要顶戴,你让我怎么向兄弟交代!”
“军门先不要太着急,刘省三阴军门就是阴湘军,九帅不会坐视。”师爷又劝道。
可是曾国荃的回信也到了,看罢让鲍超只觉得兜头浇了凉水。曾国荃看了鲍超的信,知道霆军委屈了,他上奏时没有见到鲍超的战报,结果语焉不详,也是造成霆军委屈之一。上谕已颁,金口玉言,现在争也无用,只能等有机会为霆军辩白。如今剿捻钦差刚换李鸿章,湘军就喊冤,容易让人误会湘军不想听李鸿章的招呼。所以为了避嫌,只好让霆军受些委屈,以大局为重。
鲍超真是又冤枉又委屈,连湘军的娘家人都不肯出头,霆军就如寡妇的孩子,爹不亲娘不疼。鲍超部下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四川三峡出来的老乡,这一带本就是哥老会的发源地,不少人是哥老会成员,四川人称袍哥。成了袍哥,便是异姓兄弟,以辈分定尊卑,军令也没有袍哥的令管用。鲍超的霆军曾经几次哗变,都与哥老会的势力息息相关。如今鲍超部下数百人拥进他的大帐,要他率弟兄们调头去打铭军,向刘麻子讨个公道。鲍超又气又急,又担心哗变,数次晕厥。于是他向朝廷上折,要求回籍养病。
宣旨的参将回到周口钦差行辕,将所见所闻密报李鸿章。李鸿章心中暗惊,但嘴上却道:“那也是一面之词,不可对外人道,我会弄清楚的。”然后他立即派出专差,密赴铭军营中调查。事情很快查清楚,李鸿章追悔莫及,但他不能去责备刘铭传,责备也无用。他更怕京中御史知道真相,参劾他冒功欺罔,便派人持银票到京中预先安抚。
曾国藩当时正在回两江途中,接到鲍超因病开缺的消息,也收到霆军受了莫大委屈的信件。他心中非常不悦,怪老九不为湘军着想,恨李鸿章太不给湘军面子,于是写信给李鸿章和曾国荃,让他们好好安抚。曾国荃自知有愧于鲍超,把他接到武昌养病,后来鲍超执意回四川居家养疾,曾国荃再有一笔丰厚的馈银赠送,总算心里稍安。
李鸿章心中有愧,但他的态度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刘铭传是他的手下大将,只有千方百计为他开脱。而对鲍超,在后来所上奏折中,多次称赞他身经百战,功绩卓著,聊算补偿。然而,他给曾国藩的信中,却又有一番说辞。他告诉曾国藩,鲍超军中哥老会势力太大,已经到了干预军令的程度,因此鲍超借此机会回籍养病,霆军则应严加裁汰,避免令鲍超名声有损。曾国藩一看气得连连摇头,鲍超军中有哥老会他自然知道,只恨他这位高足明明是委屈了人家,反而搬出哥老会来,仿佛把鲍超气病,反而是救了他。此人太过机巧,太过阴狠了!
李鸿章的手段还未完,鲍超执意回籍养病,他便奏请朝廷对霆军严加裁汰,由曾国荃选派鲍超得力手下继续统带。曾国荃便推荐了唐仁廉。
而出山后的曾国荃先是与官文闹不和,然后新湘军惨败,接着又有愧于鲍超,可以说事事不顺。一气之下,他也像鲍超一样回籍养病。李鸿章则趁机奏请调署理江苏巡抚郭柏荫出任湖北巡抚。
湘淮以代,至此基本完成。
东捻军在湖北、河南、安徽、山东之间牵着官军东奔西走,李鸿章知道这样穷追不是办法,但不追朝廷又不答应。他这才体味到曾国藩当初的难处,重镇布防和以河为防策略其实很高明,无奈上下交逼,结果是画虎类猫。他写信给曾国藩道:“看人挑担不腰疼,如今鸿章深悟吾师当日之苦楚。捻子真是贼中偷儿也,人中怪物也!吾与兵将不幸有此磨难!”
李鸿章日子不好过,东捻军日子也并不舒服。终日东奔西走,一样的疲倦不堪。原本计划入川入陕,可是一则因为官军堵截严密而无法突破;二则捻军中有相当一部分不愿离家远走。毕竟一入川陕,何时回家遥遥无期。因此东捻军在数省间奔波,始终拿不定主意。
四月底,山东籍捻军接到家乡密报,胶东盐枭数千人造反,希望东捻军能去会合,共谋大事。而且山东即将进入麦熟之季,连年丰收,家家粮食满仓,正可前往休养生息。赖文光与任化邦召集众将商议,大家都愿意东赴胶东半岛。
胶东有渔盐之利,自古就是富庶之地,比总在豫皖打捎容易得多。山东籍的捻军更是有意怂恿:“咱们直奔登州海边,斗大的海蟹吃也吃不完。”是啊,数年来捻军纵横不下数万里,可还从未到海边尝尝海味,有不少将领附和。吃不吃海鲜不太要紧,但山东粮食丰足则极具**。于是赖文光和任化邦统一意见,率大军直奔山东。
五月初,东捻军五六万人从豫西南的镇平出发,经唐县、舞阳、叶县、临颍、许州、洧川、尉氏、中牟入朱仙镇,又经陈留、兰仪、考城,到达山东曹县。一路上不攻不战,马不停蹄,昼夜兼程急进。九天时日,行程达两千余里,每天二百余里。淮军营规,日行三四十里,如今变通,也不过五六十里,自然是逐之不及,被远远抛在后面。曹县及附近州县,就是当年的梁山泊之地,水套纵横,伏莽遍地。听说捻军到来,便如风吹余烬,火星四起。他们纷纷投奔东捻军,又熟悉地形,引导东捻军直扑郓城、汶上交界地带,准备从这里抢过运河。
山东地形,中部北自济南一直到临沂,是连绵不断的群山,把整个山东分为东西两块大平原。西部平原兖、沂、曹三府,与河南相邻,常年受东捻军骚扰,已经是民无遗财;东部胶东半岛,青、莱、登三府,多年来未曾遭兵,粮食、财货富足;至于中部泰、济二府,城高壕深,向来是兵备要地,东捻军无意在此停留。因此一过运河,捻军就走东平、赴泰安、过济南,转而沿泰山山脉北麓向南,过章丘后转而向东走寿光、昌邑,马不停蹄,直奔胶东半岛而去。丁宝桢督带兵马追赶,无奈是望尘莫及。
东捻军突破运河,朝廷十分震怒,又担心他们会越过黄河,威胁京城,因此急令直隶总督刘长佑、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到黄河边上布防。对山东文武大员,朝廷自然要严厉处置,五月十七日下旨严责——
山东巡抚丁宝桢,于运河防务,未能得力,虽因河水旱涸,究属筹策无方,着交部严加议处。总兵王心安着即革职,暂免治罪,仍留营效力,以观后效,倘再不知愧奋,即行从严参办。都司朱万春,于认守地段,不能遏贼,致坏全局,着即于军前正法,以昭炯戒。李鸿章仍驻周口,鞭长莫及,着即移营东境,择要驻扎,居中调度。刘铭传、潘鼎新等军,均落贼后,着该大臣即行催令迅速赴东,力图剿办。
正如朝廷所言,那时李鸿章的钦差行辕还远在河南周口,而他的淮军精锐正从河南往山东赶,没有十来天根本不可能进入山东境内,“迅速赴东,力图剿办”根本就是画饼。而李鸿章此时却心中暗喜,因为东捻军进入山东,又一次为他实施“扼地兜剿”创造了条件。山东半岛的形势,北有黄河天堑,南有苏、鲁交界处的六塘河横亘东西,而西有泰山山脉南北纵贯,再西有运河。而且李鸿章仔细研究山东舆图发现,在胶东半岛还有一条南北贯通的胶莱河,正是设防的天然依托。这胶莱河其实是南北两条,都是发源于平度,向南一条流入胶州湾,称南胶莱河;向北一条流入莱州湾,称北胶莱河。元代的时候,为了南粮北运,不去绕探入海中的胶东半岛,沿胶莱河开凿运河,因此当地百姓称之为运粮河。一个把东捻军困死在胶东半岛的计划在李鸿章头脑中形成,他称之为“倒守运河”。
实施这个计划,有两点很关键,一是山东得支持。因为把东捻军困在胶东,倒霉的是山东尤其是胶东老百姓,山东难得的完善之区也就不再完善,无论官民必然都极力反对;二是要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运河要在西岸布防,胶莱河要挖壕筑墙,都需要时间。因此对进入胶东半岛的东捻军,不妨先让他们逍遥些日子,不能急着去追,追急了他们再窜离山东,他的计划又成画饼。这一条需要说服的是朝廷,因为朝廷最希望的是大军立即跟进去追剿。
果然,五月二十一日,上谕又到,这次把李鸿章、曾国荃、李鹤年全给了处分,而且是由内阁明发天下——
谕内阁:上年捻逆自豫窜鄂,叠经谕令李鸿章、曾国荃,督饬湘淮各军及鄂省诸军,实力剿办,以期就地殄灭,永靖捻氛。乃该逆游弋于鄂之黄、麻、随、枣,豫之南、阳、信、罗一带,纵横驰逐,日久无功。本年五月间,该逆长驱入豫,历叶县、襄城、许州、兰考,直窜山东。遂由郓、巨直扑运河,现复窜山东腹地。各省疆吏及统兵大员,平日所谓布置防剿者安在?殊可痛恨!贼至则堵御无方,贼去以出境为了事,糜帑殃民,迄无底止。中原捻患,何日可平耶?除丁宝桢因河墙不守,业经交部严加议处,及认守地段之营员朱万春令于军前正法外,湖北巡抚曾国荃着摘去顶戴,与河南巡抚李鹤年一并先行交部议处,以示薄惩。其防剿不力以致该逆窜逸各将弁,着李鸿章查明参奏。李鸿章以钦差大臣,督办剿捻事宜,时逾半载,办理毫无起色,殊负朝廷委任。着戴罪立功,迅督诸军驰赴山东,会同剿洗,务将此股全数扑灭。倘再任贼纵横,毫无调度,恐该大臣及该抚等均不能当此重咎也!懔之!
朝廷果然是一味催促进剿。李鸿章一边发信给刘铭传众将领加快进军,一边给曾国藩写信谈他的倒守运河之策,师生先通气,将来能够互应;再给河南巡抚李鹤年、安徽巡抚英翰写信,争取两人对他的倒守运河计划给予支持。因为把东捻军困在山东,无论对河南还是安徽,都是一件大好事。而山东巡抚丁宝桢,则缓一步打招呼,他一旦得悉自己的意图,一定极力反对,朝廷听了他的话,倒守运河便难以实行。
这是在汇报运河防守计划,更是在向朝廷展示安徽、河南的积极态度,如果将来丁宝桢反对倒守运河,朝廷也不能不顾及河南、安徽诸省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