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个人走了,李鸿章又道:“幼樵接着说。”
张佩纶继续建议道:“如今与俄国又起争执,中枢自然无暇顾及琉球,此时答应日本当然不合适,拒绝日本难免留下口实。不妨先寻理由拖而不决,看将来中俄交涉结果再作计较。而且琉球交涉摆在那里,也可促进北洋海防建设。如今西有俄罗斯,东有日本,两国皆可从海上逼我,正是大办海防的最好由头,大人当善加利用。”
“幼樵真高见也。岂止海防,铁甲、铁路和电报,这三项梦寐以求的洋务事业,我当借此伊犁、琉球争端,设法次第兴办。”李鸿章高兴得一拍桌子。
“铁路一项,京中反对的人太多,要办铁路,恐怕要从边关入手。西域为首,关东次之,漠北又次之,其地旷人稀,事前无绅民阻挠,又无庐舍坟墓窒碍,一旦开通,不但运兵神速,商旅也可得火车之利,避免跋涉风霜之苦,边境有效,然后推行腹地,事半功倍。”张纶佩又献计。
在数千里之外的边关兴办铁路,李鸿章心里摇头,但先在偏僻之地兴办有效,再推而广之,却是个不错的主意。他赞同道:“幼樵高见。唐景星正在你家乡筹办开平煤矿,我想是否可以方便运煤的理由,先建一段铁路,待有成效,再延至天津。”
“当年英国人在吴淞瞒天过海建铁路,中堂也可行此计,先不必奏请,待生米做成熟饭,心愿反而容易达成。”
李鸿章哈哈一笑,拍着张佩纶的肩膀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清流干将,也懂得变通。”
张佩纶也是微笑一应:“我也想不到洋务巨擘的李中堂,也像清流一样容易冲动激昂。”
“只顾说话,把正事忘了。”李鸿章醒悟在丁忧的人面前这样谈笑风生,有失庄重,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张佩纶,“幼樵,你眼下开销大,我借你点银子先用着,何时方便,再还我。”
穷翰林就怕遇丁忧,因为一丁忧不但没了薪俸,而且营葬等又需一笔大开销。张佩纶知道李鸿章所谓“借”是为让他面子好看,他名声很响但是囊中极涩,好借不好还。他并不推辞,打开一看却是一千两,便道:“我这穷翰林,只怕有借无还。可是千两之数实在太多,不敢安然受之。”
高阳相国是指慈禧的红人、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李鸿藻,人称的清流领袖,他是直隶高阳人,此时也在籍丁母忧。他是张佩纶的座师,竟然托李鸿章关照,这让张佩纶有些惊讶。他惊讶的不是李鸿藻对他的关切,而是没想到不喜谈洋务的高阳相国同洋务首领李鸿章竟然私交甚好。
“高阳相国是真君子,他不喜洋务,是因为对洋务不了解之故。不像有的人,反对洋务是博清誉沽名。虽然政见不同,但我对高阳相国也是敬重得很,并不像外人所传,我们二人水火不容。正如你这清流干将,不也是洋务好手吗?本来清流就不该与洋务对立。清流清流,激浊扬清才是清流,不惧高官显贵,对一切贪腐营私、枉法害民之辈横扫于笔端,当是清流的本分。哪里有清流必反洋务之说?”李鸿章感慨而谈。
中午,李鸿章备素席一桌,亲自陪张佩纶。席间两人依然谈兴颇浓,他对海防也有见地,认为北洋海防应当把烟台、旅顺口和大沽口一体兴建。辽东和胶东半岛如伸出的手臂,将京津护佑怀中,旅顺、烟台为指端,是北洋的第一道防线,大沽则是京津锁钥。至于电报,张佩纶以为崇厚误国之事可资利用,因为如果津沪之间已通电报,那么只消两天电报就能到达俄罗斯,就不会有文报往来半月有余而误事。
李鸿章深感受教,对张佩纶真是刮目相看,所以诚心邀请他营葬好老母后能够屈就北洋幕府。当然,这也是为张佩纶谋一份养家糊口的出路。
张佩纶却推辞道:“中堂美意心领了,我如今已是清流,只能一清到底,不能留下口实让人笑骂。”丁忧期间不闻公事,虽然近年来多有变通,但清流以道德标榜,不能不特别克己。
“幼樵对洋务颇上心,何不借此机会对炮舰作一番考察?”李鸿章托赫德从英国订购的四艘蚊子船镇南、镇北、镇东、镇西还有几天就要到天津,他希望张佩纶能够再等几日,一起去验收。于是,他这样邀请张佩纶。
“归心似箭,实在没有心情,请中堂体谅。”
张佩纶南下五天后,镇字号四艘炮舰到了天津大沽口,李鸿章率领天津海关道郑藻如、天津税务司德璀琳、赫政以及丁汝昌等人前往验收。
这四艘蚊子船是为南洋定购,名字也是沈葆桢提前取好的。然而李鸿章耍了个小聪明,当时订合同时约明到天津大沽由他亲自验收,而不是就近直泊南洋。他怕中间被南洋截留,派江海关税务司赫政(赫德的弟弟)提前到广东迎接,确保按合同驶到大沽口。
他亲自登上镇北舰,由率舰前来的英国人琅威里介绍炮舰的性能。
李鸿章禁不住皱起眉头,炮小了,威力必然减小,琅威理连忙解释:“中堂大人不必忧虑,炮弹的威力并非完全由炮弹的大小决定,还取决于推进炮弹的火药多少。火炮的口径虽然变小了,但是由于结构的改进和发射药量的加大,火力远比老式的大口径火炮更加猛烈有力。同时,新式火炮的重量较老式火炮轻,整艘舰船因重量减轻而航速得以提高,从原来的9节提到10节。”
为了打消李鸿章的疑虑,琅威理取出《泰晤士报》,四艘炮舰从英国起程时记者做了长文报道,认为这些军舰装备的火炮威力惊人,超过当时英国所有舰上火炮,“中国人作此突然的冒险一跳,已经跳到我们前面去了”。
李鸿章仍然不能完全释疑,于是镇北和龙骧两舰各开炮试验,听声音镇北舰更加威猛,而检验炮弹在海滩上炸出的弹坑,果然不相上下。李鸿章很满意,而且对琅威理印象不错,便让郑藻如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做教习。琅威理说他要完全听命于赫德。
李鸿章对当年李泰国舰队的教训记忆深刻,最担心的就是洋人染指舰队的指挥权。赫德已经流露出这样的意思,李鸿章心生警惕,暂不考虑洋教习的事情。
当天李鸿章上奏验收情况,并说明此四舰留在北洋,而将此前的四舰派归南洋。随奏折同时附《奏留丁汝昌片》,请朝廷批准将记名提督丁汝昌留在北洋以供差遣,并随舰学习。其实李鸿章的意图很容易猜透,他是想将丁汝昌培养为未来的北洋水师统领。
丁汝昌是李鸿章的安徽老乡,当年他投奔太平军,是程学启的先锋官。后来随程学启一起投了官军,李鸿章率淮军入上海时,便跟随程学启到了上海。他作战勇敢,被铭军统领刘铭传看中,出任铭军马队统领。到平定捻军后,丁汝昌以军功授总兵,加提督衔,赠协勇巴图鲁勇号。因为战事结束,朝廷决定裁军节饷,铭军决定裁撤马队。于是丁汝昌上书刘铭传,反对载撤。刘铭传最恨部下不听将令,他决定杀鸡儆猴,想以商讨马队去留为名斩杀丁汝昌。刘铭传营务处有一位文案受恩于丁汝昌,于是冒险设法通知。丁汝昌连夜策马逃回家乡,这才避免一场杀身之祸。
家居数年,后来听说李鸿章兼着北洋大臣,还筹建北洋海防,就前往天津投靠。没想到听他讲过与刘铭传的过节后,李鸿章用合肥骂道:“弄妈的,一个大男人要杀就杀,要砍就砍,临阵逃跑算哄个男人!”然后拂袖而去。
丁汝昌自讨没趣,垂头丧气准备卷铺盖回家。李鸿章的贴身长随也是巢县人,看在老乡面子上给丁汝昌透露玄机:“丁提督,亏你还是跟着中堂打过天下的,中堂要是骂谁,谁就要有好事了。”
丁汝昌闻言不解。
长随给他解释个中原因:“如果中堂看不入眼的人,就会夸赞几句,但十有八九得不到差使,勉强得到了也是费力不讨好。他看重的人,肯定要骂,让你下不来台,为的是看看这人能不能忍辱负重,有没有韧性。血气方刚,赌气跑掉的人中堂绝不再用。”
丁汝昌如梦方醒,不但没走,逢五逢十衙参的日子,他必定早早赶去站班,李鸿章就像没看到他,连理也不理。这么苦熬了一个月,有一天李鸿章道:“雨亭,散了后到我屋里坐坐。”丁汝昌欢天喜地去花厅等着。
李鸿章问道:“雨亭吃了这个把月的闭门羹,怎么还待在这里,没跑回家去?”
丁汝昌立即回道:“当年跟着大帅打长毛,大帅要我们的脑袋也要立即奉上,大帅骂几句都受不了,还能成得了哄个事?”
李鸿章赞道:“好,能忍辱负重才是真爷们。当年你与省三弄得不痛快,不好再放你到淮军里了。我正在筹建水师,你就留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