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向朝廷奏请,要购买铁甲舰,铁甲、电报,这都是防务最急需的洋务,等咱们大清的铁甲舰在各海口巡游,等电报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四通八达,咱们的海防、陆防都加强了,咱们就不再受洋人的气了,咱们就直起腰板同他们讲话。娃娃们,我盼着大清富强,我盼着大清海防深固不摇,看着你们这帮年轻娃娃,我更有信心了,咱站起来说话的一天一定会到来!”
下面又是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直到李鸿章已经走下台阶,孩子们还在拼命鼓掌。
回到督署,盛宣怀感慨道:“中堂,您今天讲得真好,娃娃们手都拍肿了。”
“看到年轻人一激动就忘形了,我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吧?”李鸿章笑道。
对李鸿章的设想,盛宣怀是极力赞同:“没有,尤其您说铁甲电报都办起来后,咱大清海防陆防都深固不摇,我当时都激动得不得了。铁甲舰朝廷总算同意购买了,当前也正是办电报的好时候,俄国人威胁,小倭瓜瓤子也在琉球闹,正如您所说,大清东西南北地广万余里,没有电报怎么行?”
“是啊,电报必须得办。如今津沽电报试验成功,办津沪电报总算有把握了,我准备上奏朝廷。”
“卑职愿效劳,为中堂拿一个草稿。”盛宣怀立即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李鸿章立即明白盛宣怀的用心,想想手头能办这件大事的,盛宣怀还算合适,于是便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湖北办矿对你算个教训,你能振作起来,还敢再创大业,很好。你还年轻,敢于担当的锐气不要丧失了。眼光要远大,不要只盯在银钱的得失上。杏荪,要办大事,除了有好主意,还要能俯下身子扎扎实实去办理,既不要被别人的花言巧语蒙蔽,也不要被自己蒙蔽。”
“不要被自己蒙蔽”,盛宣怀有些不明白了,老老实实道:“请中堂教训。”
“人都希望心想事成,所以办事的时候,不免总是往好处去想,对遇到的问题有意无意地回避,听人说话,也是听喜不听忧。这也是人的本性,无可厚非。可是我们办大事的人要切记,一是要有锐气,有担当,二是要务实、踏实。所谓务实、踏实,就是办事的时候要把可能的困难尽量想到了,并且要千方百计解决它。一句话吧,就是你认为应当做的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必须把它做成,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年,不要轻言放弃。”
盛宣怀领命,激动得坐卧不宁。轮船招商局他只当了个挂名会办,湖北办煤矿他倒是一言九鼎,可是办砸了,如今他又面临着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必须力争当上电报总办!从天津到上海两千余里,架电报费用不菲,而他实在没有能力招来商股,因此只能官办。而且,电报线沿路跨越直隶、山东、江苏三省,非有官方出面保护不可。但是,如果纯用官款来办,盈亏都归官家,自己就不方便以商股渔利。他会办招商局,已经看出了其中的巧妙,名为官督商办,其实官款的利息却可一拖再拖,一减再减,而商股却按年分红。换句话说,就是把官款的利都入了商股的荷包。唐廷枢、徐润等人有大量商股在里面,招商局股票连连升值,他们都赚得钵满盆满。官督商办的巧妙,就是可以借官势凌商,借商情以瞒官,真正是左右逢源。所以,电报前期应当官办,后期则官督商办。而且电报事关国家安全,不可能像轮船招商局那样可以数家并争,到时候只此一家,岂有不赚的道理?商人们看到能赚钱,盛宣怀再没有人脉,也不愁商股不集!这样畅想将来,他竟然一夜无眠。
第二天起来吃了早餐,盛宣怀仍然精神头十足,他去了一趟水雷学堂,向总教习请教有关电报的事情。总教习约了洋教师英国人恒宁臣和盛宣怀探讨,恒宁臣告诉盛宣怀,其实办电报并不难,一切材料都委托洋商购买,架设线杆也无什么难处,有几个指导,雇一批苦力就完全可以胜任。盛宣怀办事向来场面,他在“利顺德”饭店请总教习和恒宁臣。“利顺德”是英国人开的饭店,店名据说取自孟子格言“利顺以德”,又说取自英文“兰士颠”的谐音。这个三层的酒店,典型的英吉利风格,门口是红头阿三站门,门内则是大堂经理带着礼仪、门童等数人恭候。当然价格也不菲,即使水雷学堂年薪颇丰的恒宁臣也难得进店消费。一餐饭吃下来,盛宣怀与总教习和恒宁臣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两人表示将来办电报,定当是鼎力相助。
当天晚上,盛宣怀开始起草创办电报的奏稿。盛宣怀本来就有下笔千言的本领,那天晚上又是文思泉涌。从电报的长远意义,到当前的紧迫需要,从军事价值到商务利益,以及先官办、后官督商办,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第二天早起修改一遍,然后认真誊写清楚,亲自去李鸿章签押房面交。
李鸿章不在签押房,文案室一个专事抄录的告诉他,说中堂去看望扶棺北上的张侍讲了。
“哪位张侍讲?”盛宣怀又问。
“张幼樵佩纶侍讲。”
等到时近中午,李鸿章回来了,一脸忧戚,他看到盛宣怀便问:“杏荪有事吗?”
盛宣怀回道:“卑职起草了一个稿子,请中堂审阅。”
“是办电报的奏稿吧?够快的,一天多就写出来了。”
进了签押房,盛宣怀把稿子递上去,李鸿章翻了翻,看有十几页,就皱了皱眉头道:“这么长,我抽空看一下。”又随手放到一边叹息,“张幼樵真是丰才啬遇。”
科场官场得意的张佩纶,家庭却迭遭变故。他娶了军机章京、藏书大家朱学勤之女,住在朱家,夫妻琴瑟和鸣,小日子很不错,只可惜不到两年,刚过五十的岳父就去世了。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去年老母又去世,他丁忧南下杭州,准备将母亲灵柩运回原籍。可是刚到杭州,妻子又去世了。料理完妻子的丧事,女儿也夭折了,都是突发的恶疾,医家束手无策。于是他一人扶三棺北上。妻子去世,他就没有理由住在朱家,这几年虽然衣食无忧,但在京城却没有自己的房子,搬出朱家,也就意味着从此无家可归。而他还有两个幼小的儿子,只能觍着脸寄养在内弟家中。一想到这一切,他就感到无法排解的凄凉、孤独和无奈。
路过天津,张佩纶连去拜谒李鸿章的心思也打不起来,是李鸿章听到消息,亲自到城外车马店看他,并又赠银五百两。高傲的张佩纶跪在李鸿章面前号啕大哭,让李鸿章也是悲戚不已。他对盛宣怀道:“杏荪,我今天心情不好,没心绪看你的稿子,等我看过了,就叫你。”
隔了一天,李鸿章让人叫盛宣怀去签押房。李鸿章说:“杏荪,向朝廷奏事,不必太花哨,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你的稿子不错,该说的话都想到了,只是说得太多。我改了一下,准备以此稿出奏,你看一下。”
盛宣怀接过李鸿章递过来的稿子,题目是“请设南北洋电报片”。大臣有事上奏,一折只言一事,如果还有小事不足作折,即附别折同奏,称附片。设南北洋电报本是一件大事,李鸿章却以附片上达天听,可见他是有意把大事化小,这就令盛宣怀有些不解。
因为是附片,字数当然不宜太多,开门见山,“再,用兵之道,必以神速为贵。是以泰西各国,于讲求枪炮之外,水路则有快轮船,陆路则有火轮车,以此用兵,飞行绝迹。而数万里海洋欲通军信,则又有电报之法。于是和则以玉帛相亲,战则以兵戎相见,海国如户庭焉。近来俄罗斯、日本国,均效而行之,故由各国以至上海,莫不设立电报,瞬息之间可以互相问答,独中国文书尚恃驿递,虽日行六百里加紧,亦已迟速悬殊。查俄国海线可达上海,旱线可达恰克图,其消息灵捷极矣。即如上年崇厚出使,由俄国电报到上海只需一日,而由上海至京城,现系轮船附寄,尚须六七日到京,如遇海道不通由驿递寄,必以十日为期。上海至京仅两千数百里,较之俄国至上海数万里消息反迟十倍,倘遇用兵之际,彼等外国军信速于中国,利害已判若径庭。且其铁甲等项兵船,在海洋日行千余里,势必声东击西,莫可测度,全赖军报神速,相机调援。是电报实为防务必需之物!”
接下来说的是天津电报学堂试办津沽电报取得成功,“臣上年曾于大沽北塘海口炮台试设电报以达天津,号令各营顷刻响应。从前传递电信犹用洋字,必待翻译而知,今已改用华文,较前更便。如传秘密要事,另立暗号,即经理电线者亦不能知,断无漏泄之虑。现自北洋以至南洋,调兵馈饷,在在俱关紧要,亟宜设立电报以通气脉。”创办电报,必然要花钱,朝廷最担心的是银子,李鸿章则把经费问题全揽到北洋头上,反正先把事办了再说,“如由天津陆路循运河以至江北,越长江由镇江达上海,安置旱线即与外国通中国之电线相接,需费不过十数万两,半年可以告成。约计正线支线横亘须有三千余里,沿路分设局栈,常年用费颇繁,拟由臣先于军饷内酌筹垫办,俟办成后仿照轮船招商章程,择公正商董招股集资,俾令分年缴还本银,嗣后即由官督商办,听其自取信资,以充经费。并由臣设立电报学堂,雇用洋人教习中国学生,自行经理,庶几权自我操,持久不敝。”寥寥数语,不但将经费问题说清,而且将盛宣怀最关注的先官办后官督商办也说得明明白白。最后则又说明需要沿途官员多加关照,“如蒙谕允,应请饬下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山东巡抚、漕河总督转行经过地方官,一体照料保护,勿使损坏。臣为防务紧要,反复筹思,所请南北洋设立电报实属有利无弊,附片缕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盛宣怀看完了,李鸿章问道:“杏荪,你想说的话是不是都清楚了?”
“卑职惭愧,几千字反而不如中堂几百字说得明白。”盛宣怀抹了抹头上的汗。
李鸿章笑了笑道:“我处行文,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你好好上心,如果朝廷批准,就由你来总办。”
“卑职一定竭尽全力,还请中堂随时指点。”盛宣怀按下心头的激动。
李鸿章的奏片递到宫内时,京中形势颇为紧张,因为左宗棠抬棺出征,从肃州去了哈密,就近指挥新疆战事,一副武力收复伊犁的架势。俄国驻华公使到总理衙门抗议,说中国既然已经改派曾经泽议约,为什么还要如此好战,显然没有诚意。而英、法、美等国纷纷忠告总理衙门,不要刺激俄国,若中俄开战,中国必败无疑,而且纷纷要求释放崇厚。而清流们得悉消息,则是纷纷言战。恭亲王只怕大局决裂,弄得不可收拾。
李鸿章的附片夹在《霆军请拨官马折》内入奏,军机大臣们一眼看出,李鸿章是有意轻重颠倒,其意无非是不想惹清议注意。这个附片发下来,交军机妥议。一出宫,李鸿藻就着人找张之洞来,每遇洋务问题,他喜欢向张之洞请教。张之洞虽是清流,但与其他清流不同,对洋务并不一概排斥。这一点与张佩纶很相似,可惜张佩纶丁忧,不闻公事。张佩纶丁忧期间,正是崇厚丧权辱国,清流大加挞伐之时,又加以俄罗斯以出兵威胁,朝廷战和之争又起,清流们很是忙碌,张之洞连上《边防实效全在得人折》《俄事即可乘善筹抵制折》《会议未尽事宜折》《请饬疆臣详筹改约片》等数道奏折,所论海防、用人各议,多被采用,其风头已经取代张佩纶。
所谓“两岸”,是李鸿藻门房恶作剧,“两岸猿声啼不住”,暗比张之洞似又瘦又精的“猿”。
李鸿藻自然是快请,他拿出李鸿章请办电报的附片抄件递给张之洞道:“香涛,李少荃要办电报,你看如何,愿闻其详。”
张之洞看罢后道:“应当办!据我所知,电报确实如李中堂所说,是军务所必须。目前俄人正虎视眈眈,更宜大办电报。”
李鸿藻点头,表示他从善如流,又问:“香涛,眼下局势一日紧似一日,俄人铁甲舰正向我沿海而来,你有何高见?”
“不要怕他们,也不要相信英、法等国的说辞,他们不过是联手来吓我们,这是他们多年的惯技。”张之洞初生牛犊不怕虎,献议说,“如今中枢太过软弱,应当让硬骨头的人入枢廷参赞军务。”
“清流中嘴巴硬的人不少,可是他们谁有资格入枢廷?”李鸿藻也不知道该举荐谁。
张之洞建议道:“应当请左大帅入京,一则可以参赞军事,二则也可以向俄人以示我敢战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