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过王爷意思,必得听听您的意见。”王文韶也实话实说。
“我估计,英雄所见略同。”李鸿章拿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九”字。
“九”便是指曾国荃,他排行老九,人称九帅。上次打算让他出任湖广的计划落空,如今两广出缺,又需要知兵大员,派他去算得上人地两宜。
王文韶点头道:“真是心有灵犀。那么湖广总督的人选,王爷也想听听中堂的意见。”
“要我说,就从湖广巡抚中选就行。湖南朗翁论资历论能力,署理湖广毫不勉强。”
湖南巡抚涂宗瀛,字朗轩,比李鸿章大整十岁,所以李鸿章称他“朗翁”。他也是安徽人,早年办团练,与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是老相识,当过曾国藩和李鸿章的部下,当过四年河南巡抚,又当了四年湖南巡抚,正如李鸿章所言,署理湖广总督绰绰有余。
王文韶回京复命,李鸿章却不能立即起程回籍,因为他要等张树声前来交接,另外还有几件事要安排妥当。
一是电报局改官办为官督商办。盛宣怀总办电报局,半年前全长三千多公里的津沪线已经开通发报,共用银十七万八千余两,全是北洋垫支。因为李鸿章有言在先,两年之内必须归还官款,而且盛宣怀一开始就提出,先是官款官办,但最终要实现官督商办。因此他一直在做招商股的工作,电报一开通后,商人们开始热心起来,特别是郑观应、经元善等巨商投股电报局,官督商办势在必行。所以盛宣怀向李鸿章报告,希望现在就改为官督商办,先还十万两官款,另外的七万八千两官款用官发电报费折抵。李鸿章很高兴,让盛宣怀起草商办章程,他向朝廷奏请。
二是写信告诉德国公使李凤苞,在德国定造的两艘铁甲舰,分别命名为定远、镇远,一定要盯紧,不能让洋人有任何偷工减料,试航的时候,一定要刘步蟾亲自驾驶。刘步蟾是福建侯官人,左宗棠创办福州船政局的时候,同时创办了福州船政学堂,前学堂学造船,后学堂学管驾。刘步蟾入后学堂,一直成绩优秀,日本侵台的时候,二十二岁的他就出任建威号的管带。后来又被李鸿章和沈葆桢派到英、法等国考察学习枪炮、水雷等海军武器装备,回国后深受李鸿章赏识。光绪六年(1880年),李鸿章指示李凤苞向德国伏尔铿造船厂订造两艘铁甲舰,还专门派刘步蟾等人驻厂监造。定远舰即将下水试航,李鸿章特别叮嘱,一定要刘步蟾亲自试驾,是怕受洋人愚弄。
三是安排旅顺船坞建设。定远、镇远两年后就可驾回国内,这两艘巨舰吃水深,非有专门船坞不能停靠、修理,因此必须新建港口。沿海港湾众多,到底选在哪里,真是众说纷纭,李鸿章的密友丁日昌主张在辽宁大连湾与浙江温州任选其一,福州船政大臣黎兆棠则主张借用广东现成的黄埔船坞;李凤苞认为把基地建在烟台;而李鸿章最属意的是旅顺,因为建港于此,既便于护卫大清根本之地盛京,又便于整个北洋海防。
旅顺港口门开向东南,东侧是雄伟的黄金山,西侧是老虎尾半岛,西南是巍峨的老铁山,从周围环守旅顺港,形势险要。李鸿章上奏《论旅顺布置》时说,“渤海大势,京师以天津为门户,天津以旅顺、烟台为锁钥;西国水师泊船建坞之地,其要有六:水深不冻,往来无间,一也;山列屏障,以避飓风,二也;陆连腹地,便运糗粮,三也;土无厚淤,可浚坞澳,四也;口接大洋,以勤操作,五也;地出海中,控制要害,六也。北洋海滨欲觅如此地势,甚不易得……唯威海卫、旅顺口两处较宜,为保守畿疆计,尤宜先从旅顺下手。旅顺锁匙北洋,屏藩辽沈,对于北洋海防关系甚巨。”
朝廷已经旨准,临行前李鸿章再次会见德国人汉纳根、善威,这是他聘请的技术顾问,有一大堆事情安排。
李鸿章回籍葬母不到两个月,朝廷就急召他回天津,因为朝鲜出了乱子。
朝鲜与越南、琉球一样,是大清的属国,但因为与大清龙兴之地盛京接壤,因此其地位又非越南、琉球可比,而且朝鲜与宗主国的关系一直非常密切,按时进贡,有大事总是先秉明清廷。近二十年来,主政朝鲜的是国王李熙的父亲大院君李昰应。他坚持的是强硬的闭关锁国政策,绝不与列国通商。五年前以王妃闵氏为首的新党发动政变,以国王亲政的名义把大院君赶下政坛,劝说国王效法日本,维新振兴。朝鲜人对闵氏一党实行门户开放、亲近日本十分反感,尤其是闵氏集团以开化为名,排斥异己,任人唯亲,扶植亲信,而这些亲信人物骤获大权,得意忘形,贪污腐化,大做威福,弄得民怨沸腾。
今年春,朝鲜又发生了大旱,又有宫中闹鬼的异象传出,京城内人心惶惶。闵氏集团又决定扩充新式军队,缩减旧式军队的规模,超过半数的军人被迫解甲。一个月前,发给士兵的军粮中发现掺有大量沙子(有人说是政变者的预谋),而且又欠饷几个月,有人振臂一呼,士兵哗变,汉城贫民及解甲的士兵也纷纷加入,浩浩****冲进王宫诛杀闵氏一党,受了轻伤的闵妃仓皇逃走。汉城局面失控,多名日本商人、侨民被伤,使馆被围,日本驻朝公使花房义质烧毁公使馆,与使馆人员二十余人一路放枪,冲出一条血路,仓皇逃往仁川,搭乘一艘英国轮船逃回了日本。
消息报到朝廷,恭亲王连连顿足,口中直呼道:“真是祸不单行。”
的确是祸不单行,因为此时法国人也在越南惹事。中国与越南山川相连,唇齿相依,东起广东的钦州,西至广西的南宁、太平、镇安三府,再至云南的临安、广南、开化都与越南毗连。早在两千年前,秦始皇废封置县,称越南为交趾郡及日南郡;东汉时称为交州;唐代置安南都护府,因此后来亦名为安南。到了宋朝,丁氏建立国家,向宋廷表示愿为藩属,且定期进贡朝觐。明亡清兴,越南黎氏王朝主动送回明朝所赐敕印,由康熙帝改封为安南国王。乾隆年间,阮光平推翻黎氏王朝,建立阮氏王朝,仍然由清廷赐封为安南国王。
后来他的后代同室操戈,阮福映借助法国势力一统安南,随即派使臣到京师报告,请改国号为南越,嘉庆帝同意他的请求,并册封他为越南国王。法国人因为帮助过阮福映,又见大清忙于对付太平军、捻军,因此一次次逼迫越南割让土地,先后割去了南部六省。
法国人的心思并不全在越南,他们打算以越南为跳板,打开中国西南的通商道路,正如英国人希望通过缅甸进入中国云南一样。法国人从西贡出发沿湄公河探测通往中国的航路,发现湄公河的上游澜沧江水急流深,落差太大,根本不宜通航。因此就转向越南北部,打算利用红河作为入侵中国云南的通道。执行这次任务的是上校安邺,他仅率军百余人就攻陷了河内,提出的要求是答应他们在红河有通航权。
越南国王向中国人刘永福求援。刘永福是广西人,因为造反失败,率部逃进了越南,驻扎在中越边境保胜(今老街)一带。他的部下所用旗帜全是黑旗,因此称黑旗军。他接受越南国王的请求,大败法军,击毙安邺,时间是光绪二年(1875年)。法国以安邺之死为借口,威逼越南开放红河通商。当时日本人在台湾闹事,清廷无暇顾及越南,只是向法国发了个照会,不承认法国与越南签订的条约,表示越南仍然是大清的藩属国。而越南也照常向大清朝贡。越南北圻红河两岸是刘永福的天下,法国人没法实现通航、通商,因此屡次要求越南驱走刘永福。越南国王明白,如果赶走刘永福,法国人更加无所顾忌,因此婉言谢绝。
法国人终于沉不住气了,派出新任交趾支那海军分舰队上校李维业带兵去威胁越南朝廷,要求非赶走刘永福的黑旗军不可。这个李维业从学校毕业后就到海军服役,曾参加过墨西哥远征,却无多大建树,此时已五十多岁了,才勉强升了个上校,所以他急于建功立业,以便体面退休。越南守军武器很差,李维业轻轻松松就占领了河内城。
朝鲜、越南两个属国同时出问题,朝廷怎能不头疼?清流们自然想得简单,就是一个字:打!恭亲王也是一个字的指导方针:和。和也并非是简单的事情,环顾朝野,非请李鸿章出来不行,因此连续发了两道急诏,急令他立即回天津视事。
“真是祸不单行!”李鸿章接到上谕,也是连连顿足,说的是与恭王一样的话。他立即起程南下,轮船招商局派一只小轮船专门接他。到了南京,他决定去拜会两江总督左宗棠。两人脾气实在不相投,但一个北洋一个南洋,不相投也要竭力维持。何况此时朝鲜变乱,北洋海防吃紧,他希望从南洋商借两条兵轮,助守北洋门户。有求于人,他不能不屈尊以就。
左宗棠虽然经常大骂李鸿章,但如今被他骂的人拜上门来,他还是令大开中门迎接。
李鸿章母亲去世,左宗棠有一份不菲的典仪,李鸿章先是致谢,然后说起南北两面的麻烦,感叹道:“日本蕞尔小国,其野心却大得很,处处学洋人,造轮船,造枪炮,办电报,修铁路。他们办洋务比我们晚,却比我们有成效,尤其是他们的海陆军,全按洋人的办法操练。他们不但打我台湾的主意,也一直在觊觎朝鲜。光绪元年,日本人占领了江华城,逼朝鲜签订了《江华条约》。那时候大清无力东顾,让日本人捡了个大便宜。”
“少荃,你这话不对,不是无力东顾,是一些人太怕事。怕西洋人也就罢了,连东洋小小的倭寇也怕。”左宗棠连连摇着他的大巴掌。
“季公,这次朝鲜乱兵杀死了十几个日本人,日本人难免要逮住机会生事。”李鸿章知道左宗棠是在说他,但不去计较。
“那就出兵打他狗日的,朝鲜是我属国,我国自有保护之义务。”左宗棠一副不甘示弱地样子。
“当然要尽保护属国的义务,只是法人在越南虎视眈眈,沿海不固,实在不敢放心赴朝。我前来拜访季公,正是要商量海防之事。”李鸿章想尽快转向借兵舰的正题。
“是啊,法国在越南闹,日本在朝鲜闹,越南、朝鲜都是大清属国,都要顾。日本不过是刚刚学步的黄口小儿,法国却是与英国齐名的西洋大国,所以南边的事情更难办。我忝掌南洋,南洋的海防不能不筹划。只是南洋舰船实在太少了,我听说‘登瀛州’号和‘泰安’号都被北洋调去了,现在南洋吃紧,我正打算给你写信,把两艘兵船还回来,没想到你正好来了,我也就免了这封信。”
李鸿章真是哭笑不得,借军舰的事还没开口,左宗棠倒先讨起债来了。他只好打消了借舰的念头,好在“登瀛州”和“泰安”号都是早期造的木壳船,有无都没多大用处,所以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好,我到上海后立即发报让这两条舰回南洋。不过季公既然说起了属国,我就要接着季公的话说说看法。同是属国,朝鲜和越南有所不同,从地理上看,朝鲜与盛京接壤,此地乃大清龙兴之地,关系自然非同寻常;而越南不过是滇粤的屏藩。从亲疏上看,朝鲜准时入贡,时有使团前来;而越南十几年来几乎断绝往来,且私自与法签约,我代为力征,与法国决裂,兵端一开,必扰通商全局,实在不值!更怕一发难收,竟成兵连祸接之势。”
李鸿章一口气把话说完,自以为说得有道理,左宗棠不能不有所赞同,没想到左宗棠侃侃而谈,两人观点竟南辕北辙。
“大清不能怪越南,越南是受了法国人欺负,作为宗主国,因为内忧外患,没有尽到保护的义务,就像老子没本事,儿子受了欺负,老子得感到伤心愧疚,怎么能回过头来怪儿子?现在国内平静,法国再欺负越南,大清如何能袖手旁观?正因为现在日本也在打朝鲜的主意,所以在越南问题上更不能让步。如果像你所说,任由越南自生自灭,那岂不是告诉日本大清对属国并无保护义务!至于说衅端一开,兵连祸接,终成不了之局,我看更无道理。为什么?他劳师远征,我守株待兔;越南亲我而憎法,何况越地烟瘴异常,疫痢流行,法人不适,死伤接踵,有此数忌,势难持久,最终必知难而退。”
李鸿章的观点被左宗棠批得体无完肤,他有些沉不住气了:“季公,话不能这样说。现在的问题是法国海军力量强我太多,他不会弃长用短,在陆地上与我争胜负。到时候他们会像庚申年那样,军舰北上,封锁天津,京城立即人心惶惶,难道又要让太后和皇上秋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