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错就错在怕战二字。我们是宗主国,出兵朝鲜理直气壮。日本增兵,我们也增,旗鼓相当的话,哪容日本如此嚣张?如果我们也派兵进驻汉城,再交给袁慰亭,也许快刀斩乱麻就把日本人赶出了朝鲜。可是我们按兵不动,袁慰亭两手空空,英雄无用武之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得不落荒而逃。”周馥心中憋闷已久,索性一吐为快,“如今结果怎么样?中堂越怕战,人家越逼上来,越想避战求和,越是难以和。袁慰亭说得不错,抱定必战决心,反而易和;避战之情被人窥破,越是难得和平。如今,不幸都应验了。”
“你说我怕战,的确如此。水师官兵一直要求添快舰换快炮,可是数年来未增一舰,未换一炮,日本人却每年都添一两艘碰快船,真动起手来,北洋水师能不能取胜实在没有把握。北洋水师镇守京师门户,实在败不起!所以我一直说要取猛虎在山之势,就是千方百计保船制敌,让外人轻易不敢寻衅。北洋水师就是用来看家的,你让它到大洋中去打没把握的仗,不是太轻率了吗?我打个比方,北洋水师就好比拴在家门口的一条狗,有贼靠近家门时叫几声,把贼吓走就行了,如何能够解开锁链,让它去咬贼人?咬人不成,反被人当头一棒,从此门户岂不重新洞开?”李鸿章这样辩解。
“中堂的心思当然也不能说错,可让北洋水师与日本人放手一战,未必不能取胜!中堂一味避战,对前线将士士气影响太大,‘夫战,勇气也’,军队没了士气,比什么都可怕。”周馥对李鸿章的解释并不能苟同,“俗话说,没事不能惹事,事来了就不能怕事。左文襄公向来是豪气冲天,‘绝口不谈和议事,千秋唯有左季高’,跟着他打仗,绵羊也能成猎狗。我觉得,中堂在这一点上应当学学文襄公。”
“我学不来,也不去学。”李鸿章最反感别人拿他与左宗棠比,他实在不明白,只是一味强硬的左宗棠如何能得到这么多的赞誉?可见所谓的公论,也并不真正的公,“兰溪,还有一条你也应该想到,太后今年六十大寿,她肯定不愿兵连祸结;而围在皇上身边的就是一帮纸上谈兵的书生,动不动就要打。有人要和,有人要打,朝廷已经没有主见,势必要影响将来的战局。而那帮嚷嚷着要打的,就是从前限制北洋最起劲的那帮人,最看我李鸿章不顺眼的那帮人,也是停购北洋船械的那帮人,他们对我北洋深怀偏见,而且又不知兵,他们来主战,到时候不过是瞎指挥,于战局又有何益?我夹在中间受气,如何能够战而胜之?这也是我请列国调停、一力避战的主要考虑。”
“我反正说不过中堂,既然中堂拿定了主意,我就赴汤蹈火去办就是了。”
“我也不是非逞口舌之利非要说服你,我是想让你知道我的苦心,因为外人更不会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不管别人说什么,能让北洋少吃点亏,能让大清不掉到火坑里,我也就问心无愧了。”
周馥心有不甘,但既然是李鸿章的助手,就要为他分劳分忧,因此皱着眉头起草请求撤兵的电报。
正如周馥所料,李鸿章撤回朝鲜清军的建议被严旨驳回,上谕说:“我军撤回一节,尤为荒唐。彼按兵不动,我先行撤退,既先示弱,实在有伤朝廷体面。着李鸿章体察情形,如牙山地势不宜,即传谕叶志超,先择进退两便之地,扼要移扎。”
撤军是有伤体面,将来恐怕是伤筋动骨!李鸿章心里虽这样想,但他对调停还不死心,派人去英国驻津领事馆打听,欧格纳与日本调停有无新进展。
欧格纳的调停也无实质的进展。英国人在中国和朝鲜都有商业利益,中日冲突,商务利益肯定受影响,因此他们不希望中日开战;当时在远东,英俄两国也在对峙,俄国宣布修筑西伯利亚铁路后,英国在远东的优势地位受到挑战,颇想利用日本来牵制俄国,因此绝对不可能为了中国而强逼日本撤军。当时日本与英国正在为修改《通商航海条约》讨价还价,为了获取英国在朝鲜局势上的支持,陆奥宗光顺水推舟,不顾国内强硬派的反对,指示在英国的谈判人员满足英国提出的某些要求,使谈判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而英国也做出了实质性的让步,比如取消在日本的租界和租界行政权;废除在日本的领事裁判权;提高关税税率等等。
新条约签订对日本不仅有重大的经济意义,而且意味着日本取得了与世界强国平等的地位。条约签订后,英国驻日本公使对陆奥宗光说道:“这个条约的性质对日本来说,比打败中国的大军还要有利。今后中日若不幸发生战事,上海为英国利益之中心,希望得到日本政府不在该地和附近作战的保证。”并正式提交了照会。
陆奥宗光兴致勃勃拿着照会让伊藤博文看,他笑着道:“由此可见,与其说英国政府有坚决采取一切手段维护东亚和平的决心,毋宁说是英国政府认为中日两国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而且抱着无从制止的看法。我看,可以放手在朝鲜大干一场了。”
“最后还要与中国人进行一次谈判,谈判最好以失败告终,而失败的责任,应当让中国人来负。”陆奥宗光到最后还不忘耍诡计。
谈判经过细心策划,由驻华临时代办小村去总理衙门谈,而不与天津的李鸿章谈。日本提出两个条件,一是中日两国共同改革朝鲜内政;二是若中国不愿参与,日本可独立承担此项工作。
与小村谈判的是总理衙门大臣奕劻,他在外交谈判上几乎是门外汉,他只记住上谕的说法:先撤兵,后谈判。因此小村一直在讲改革朝鲜内政的细节,而奕劻则一直咬定先撤兵一条不放。最后结果如日本所愿,谈判破裂。
次日,小村向清廷提交了一份强硬的照会:
查朝鲜屡起变乱,实因其内政紊乱之故。我政府认为对于该国具有密切利害关系之中日两国,有帮助其改革内政之必要;因此曾向中国政府提出此项建议,不料中国政府断然予以拒绝;近日驻贵国的英国公使顾念睦谊,善意居中周旋,努力调停中日两国之间的纠纷,但中国政府除依然主张我国应由朝鲜撤兵外,并未提出任何新提案;似此情形,非中国政府有意滋事而何?事局至此,将来如果发生意外事件,日本政府不负其责。
次日,也就是光绪二十年六月十五日(1894年7月17日),日本大本营举行御前会议,决定对华开战,并制订了作战计划。天皇特诏以主战著称的预备役海军中将桦山资纪恢复现役,接任海军军令部长,组建以伊东祐亨为司令官的联合舰队,并迅速到朝鲜西海岸巡弋,在丰岛或安眠岛附近占领适当地点作临时基地;命令入朝的大岛义昌做好战斗准备,并授以独自决定开战的权力。
陆奥宗光电示日本驻朝公使大鸟圭介:“大本营已经做出决战的决议,促成中日冲突,实为当前急务,为实行此事,可采取任何手段。”
大鸟圭介接到国内训令,次日就照会李熙,要他驱逐中国军队离开朝鲜,限三日内答复。一边是不甘顺从的宗主国,另一边则是野心勃勃、虎视眈眈的日本。一直谋求独立自主的李熙采取了中间站的策略,他回复大鸟圭介,说中国退兵一事,应当由中国核办,朝鲜无力驱逐。大鸟圭介暗示他可以请求日军帮助驱逐,那样日本就兴师有名,但李熙不肯向日本请兵。
大鸟圭介大为不满,他顾不得一再标榜的尊重朝鲜为“自主之国”的伪装,立即召城外的日军于凌晨入城,他则亲率一个联队冲进朝鲜王宫,废除了朝鲜国王,扶持大院君重新入宫主政。
在控制王宫的同时,大鸟圭介又派兵攻占大清驻朝鲜总理通商事务衙门,扯下大清国旗,代办唐绍仪仓皇避入英国使馆。被废的国王李熙派出亲信化装乘轮船到天津报告李鸿章,说五百年来中国所赐御玺印物完全被日兵掠去,兵库里数十年所藏的洋枪洋炮也被夺走,内政完全由日本操纵。
如此重大的事件李鸿章不敢隐瞒,立即报到总理衙门。消息一经传出,舆论一片哗然,自明代就归属中国的藩属国朝鲜已经失之于日本。这一切怪谁?千夫所指,皆聚于北洋大臣李鸿章。帝党的骨干和清流连夜集会商议对策,认为当前最关键的就是促成朝廷主战。两天之内,主战的奏折就有五件。有的是联衔,有的是独奏,意思只有两个,一是必须下定决心,对日一战,认为“综计中日交涉以来,于台湾则酬以费,于琉球则任其灭,朝鲜壬午之乱,我又代为调停;甲申之役,我又许以保护。我愈退,则彼愈进,我益让,则彼益骄,养痈遗患,以至今日。于今之计,应急治军旅,力敌势均,犹冀彼有所惮,不敢猝发”。二是指责避战求和的外交政策。李鸿章首当其冲,文廷式在奏折中说因为李鸿章是靠洋人起家,“故始终以洋人为可恃,而于中国治法本源,军谋旧法,皆不甚留意”。志锐则批评他“辄藉口于边衅不自我开,希图敷衍了事”。主战派笔锋所扫,除李鸿章还有前线将领,如叶志超等是“首鼠不前”“纵敌玩寇”;有中枢大臣,如孙毓汶等人则是“因循苟且、消极避战”,甚至还有奏折直指慈禧,说她“狙于庆典不开边衅”。
赫德也在总理衙门里说道:“日本人在万不得已时有断然采取最后手段的决心,而中国徒知在形势上威吓日本及朝鲜,缺乏在中日两国纷争一旦不能和平解决时最后诉诸武力的决心,而把太多的希望寄托于外交。外交把中国骗苦了,因为依赖调停,未派军队入朝鲜,使日本人一开始就占了便宜。”
光绪帝是忧中亦有喜。忧自然不必说,日本嚣张,而我束手无策。忧中之喜,则是眼见得因为主战,舆论几乎一边倒地支持他,而后党的成员皆被批得灰头土脸。他意识到,这一场战事是一个必须好好把握的机会。如果战而能胜,正如师傅所言,他将成为一言九鼎的真正天子。他将主战的奏折呈给慈禧看,慈禧自然不愿得罪清议,对光绪帝道:“他们说得对,对日本不能太示弱。”
光绪帝异常高兴,觉得太后已经与他一样开始主战,更让他欣慰的是清流的力量竟然可以改变一向强势、固执的太后!他为自己能终于找到一股抗衡太后的力量而沾沾自喜。这天,他与总署大臣商议完后,下达的口谕相当强硬、自信:
至此,李鸿章已经没有选择,只有增兵朝鲜了,但他依然幻想着中国军队能够通过克制而避免战争。他认为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一直效法欧美,一定会坚守国际法。他电令入朝的清军统领直隶提督叶志超:“日虽竭力预备战守,我不先与开仗,谅彼不动手,此万国公例,谁先开战谁就理屈,切记,切记。”
空口白话无用,现在入朝清军最盼的就是援军。李鸿章已经决定增兵,但如何运兵入朝?走陆路要绕渤海一个大圈,太慢,缓不济急,最快的办法就是用轮船从天津运兵入朝,而且不能用中国轮船,因为有可能遭到日本袭击。天津海关道盛宣怀建议可以高价雇请英国商船,日本绝对不敢袭击。李鸿章深以为然,并责成盛宣怀高价雇请英国“爱仁”“飞鲸”“高升”三艘商船,盛宣怀参与制定了赴朝日程:
爱仁号,六月十九日(7月21日)下午开,载兵一十人,其他人员一百一十五人。
飞鲸号,六月二十日(7月22日)晚上开,载兵八百人,其他人员约三百人。
高升号,六月二十一日(7月23日)早晨开,载兵九百三十人,其他人员一百六十五人。
北洋舰队派济远、广乙、威远三舰组成护航队,由济远舰管带方伯谦带队护航。黄浩胜也随舰护航,他提醒方伯谦道:“舅舅,我是管枪炮的,到时候如果遇到日舰,我就下令开火。”
方伯谦一口回绝:“那怎么行?如果我们先开炮,就会落下衅自我开的口实,李中堂怪罪下来,我们吃不消。”
“那非要等日舰先开炮吗?日舰都是速射炮,本来就比我们射速快,我们岂不是吃亏更大?”
方伯谦没法回答外甥的问题,于是他向丁汝昌请示。丁汝昌回道:“现在中日两国并未公开宣战,各位切不可轻举妄动。但若日舰首先开炮,你等可纵兵回击,岂有束手待毙之理。”
听了这话,黄浩胜愤愤不平道:“还是要等日本人打了我们,我们才能还手。其实,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我们的驻朝衙署,而且占据了朝鲜王宫,这和开战有什么两样?依我,见到日舰就打他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