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只好再回军机处。
醇亲王一到宫中,慈禧便责问道:“老七,你们是怎么议政的?一大帮人拿不出个明白章程。”
慈禧这话很宽泛,军机们回奏的事情有好几件,不知是哪件没有一个明白章程。最近贵阳有一件教案十分棘手,醇亲王只好猜测道:“这几年教案日多,原因是教民挟洋自重……”
慈禧打断他的话道:“我让你帮军机们拿主意,事大事小、轻重缓急你也分不出?我说的是法国人求和的事!”
醇亲王只恨自己没头脑,昨天一夜睡不好,就是为和战大计,怎么进了宫全忘掉了?有这一问,他头上汗就下来了。
“世铎一会儿说要增兵,一会儿说要让法国人到天津来谈。战有战的办法,和有和的办法,他们是战和都没办法,你到底是什么主意?这样大一件事,他们该不会没与你商量吧?”
“商量了,奴才昨晚一夜没睡,一直在想。”
“是吗?那你想出了什么主意?给我个干脆话。”
干脆话,那就是要么战,要么和。虽然没有最后拿定主意,但醇亲王脱口而出:“战!”
“噢,那你说说,为什么战?怎么战?”
为什么战,理由多得很,可怎么战却有点麻烦。醇亲王被逼到墙角,不得不说出他的见识:“北圻那边,朝廷需严令官军坚守阵地,不可再失一寸。沿海各省要在要紧处挖掘地沟,一旦洋人来犯,勇兵都躲进沟中,待洋人登陆后与之短兵相接,这样洋人的巨炮洋枪都没有用了。”这个办法,是前些时候他与张佩纶、孙毓汶等人商议时想出来的。
听醇亲王说完,慈禧并不去评价,而是盯着他的眼睛问道:“老七,你是不是以为老六是因为太过软弱,总是向洋人让步而被撤了差,所以你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味强硬?告诉你,撤老六的差并不是因为他总立足一个和字。国家之间,是战是和,并无定规,也无高下之分。当战不战,一再退让,让洋人得寸进尺,丢城失地,当然难辞其咎!可如果明明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却一味要打,结果真像李鸿章所说,弄的兵连祸结,更生变乱,那也是罪不容诛!”
这位醇亲王别看有时意气用事,甚至有些鲁莽,但在慈禧面前却真正是诚惶诚恐,不像老六那样事事都有自己的主张,这也正是慈禧要用他的原因。要论才具,老七的确不如老六,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又要一个人才能卓著,又要他俯首帖耳,这办不到。既然好驾驭,就要容忍他的平庸。
慈禧看到醇亲王肩膀抖了一下,额上的汗珠滚下一串,所以缓和了语气:“老七,你从前当闲散亲王,说话做事由着自己的性子,要打要杀凭自己的好恶都行,可如今你是事实的上军机首辅,说话做事就要从全局着眼,不仅要考虑你心里的感受,更要考虑朝廷的难处。”
“来人,赐七爷座!”慈禧打一巴掌后再给个枣子,“不是我说你,要论才具,你不及老六,可要论忠心,老六不及你。才能固然重要,可忠心更重要,一个人再有才能,但他自以为是,不听节制,那留他何用?既然用了你,那你就要尽心尽力,我的眼睛是亮的,大家的眼睛也是亮的。有天大的难事,咱们叔嫂商量着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这番话好比一双温柔的手抚过醇亲王的心胸,他匍匐在地,连连磕头道:“奴才愚钝,蒙太后天恩,有幸为朝廷办差,奴才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鞠躬尽瘁是应当的,死而后已的话就不要说了,不吉利。老七,你觉得李鸿章的意见如何?”慈禧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那就是要和。
“李鸿章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从前奴才只从个人感受行事,现在太后把担子放在奴才的肩上,奴才才知道世事艰难,也就对李鸿章的苦心更有体会。奴才以为可以让李鸿章与法国人谈,但谈之前要给李鸿章几条框框,谈归谈,不能超出朝廷的范围。”
“这才是公忠体国。”慈禧称赞道,“是要给李鸿章几条规矩,这是大事,要让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
这就是要组织廷议。慈禧的意思是将李鸿章的密函交御前大臣、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科道、翰詹官员一起来讨论。
“和有和的办法,也要有和不成的准备。一旦谈不成,那就难免要战。所以要简任敢战、能战、知兵的人去备战督战。”
“敢战、能战、知兵,左宗棠算一个,他现在两江,不能动;彭玉麟算一个,他已去广州督战;李鸿章也是知兵的,但北洋离不开他;潘鼎新是李鸿章的旧部,也是能打仗的,已接任广西巡抚;原来广西提督冯子材,打过长毛和捻子,也是能打仗的,可他是被黄桂兰排挤走的,一直称病……”醇亲王一边想一边说,这些真正知兵的大员,都已各司其职,“对了,还有一个人,也是李鸿章的旧部,从前就是一员悍将,现在居家养疾,就是刘铭传。”
“刘铭传是能打仗,到时朝廷要用他的。”慈禧若有所思,“老七,你不能只盯着这些老人。比如张佩纶对法越兵事多有建言,也是知兵的。还有吴大澂、陈宝琛他们也都曾上折言兵,而且头头是道。再有山西巡抚张之洞,更是雄心万丈。这几个人,说到敢战更没问题,他们向来是主战的。”
慈禧说到的是这几个人,醇亲王感到有些意外,如果让这些人带兵,他不无担忧:“他们都是书生,从来没真刀真枪打过仗。”
“谁说书生不能打仗?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胡林翼这些人不都是书生带兵吗?没人生来会带兵,能打仗那也是锻炼出来的。”慈禧边踱步边说她的意思,“朝廷要和谈,难免有人要大发议论,如今我们把知兵敢战的人起用起来,也显示朝廷战和两手准备的意思,朝廷也不是一意要和,也有和不成就打的意思。”
醇亲王不由得佩服慈禧的英明,她把平时主战最坚决的清流干将派去带兵了,大家自然不能再指责朝廷软弱。
“我的意思,张佩纶就去会办福建海疆事务,陈宝琛会办南洋事务,吴大澂会办北洋事务,都准他们专折奏事。张之洞呢,我看就放两广总督。两广总督张树声今年以来身体不行,不是已经请辞了吗?我看就准了他。”慈禧太后这样做了决定。
丢城失地的广西提督黄桂兰是张树声的旧部,挤走前提督冯子材张树声是策划者之一,所以今年以来张树声备受攻击。有人说他是假病,有人说是真病,是被气病和吓病的。
“冯子材曾经发誓,张树声一日在两广他一日不出山,让张之洞去再好不过。请太后示下,这道旨意何时发下,是明发还是廷寄?”醇亲王又问。
“那你说何时发?明发还是廷寄都有讲究,说说你的见识。”慈禧这就有些考校的意思了。
醇亲王不能不认真思考,想了一阵,觉得较有把握了才道:“奴才觉得还是明发,而且宜早不宜迟。”
明发的好处,就是让天下人尽知,朝廷一力主战。而早发下去,一则便于鼓舞士气,二则抢在与法国人和议前,不至于届时法国人指责说没有诚意。不然,一面和谈,一面调兵遣将,谈判的时候要多费口舌。
慈禧称赞道:“老七,你这么考虑事情就很对头。福禄诺说八日内要有个确切回话,至迟后天就要拿出主张,所以这个明发,就在今天好了,你回去后交代他们承旨就是。”
醇去年王得了称赞,身心舒泰,回去立即张罗明发。消息传出后,清流们如饮醇酿,如醉如痴。
两天后廷议如期举行,争论自然十分激烈。但现在是法国主动求和,泱泱中华,自然不能连和的机会也不给洋人,而且和战操于我手,洋人若无诚意求和,那就战场上见,朝廷已把知兵敢战的大员派到福建和南北洋去了。有了这样几条理由,争论再激烈,最后还是同意和谈的意见占了上风。不过谈归谈,有几条框框不能越雷池一步。
朝廷给李鸿章四点指示,一是云南内地不能通商;二是不赔兵费;三是不改变大清是越南宗主国的地位;四是对刘永福要略加保护。李鸿章觉得这四条总有变通的办法,因此立即给德璀琳发报,告诉他朝廷已经批准讲和,请福总兵到天津来。
李鸿章与福禄诺的会谈很顺利,朝廷所提的四条,只是大清宗主国的地位有些谈不拢。法国所求,就是完全占有越南,中国不能插手。而大清在这一条上非常看重,甚至宁愿通商也不能放弃这一条。最后,李鸿章建议,在文字表述上下点功夫,法国与越南所定条约,不要把否定中国宗主国的意思写进去,这样保住了脸面,他也就有法向朝廷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