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从阜康走银票。至于带多少帮手,竹如你自己看着办。”随后,李鸿章又对钱鼎铭说,“还有,此事不能全指着广州,调甫还要想想办法,先从上海购几百条洋枪也行。”
交代完购买洋枪的事,李鸿章让钱鼎铭找条洋枪来,他要看一下洋枪和淮军的小枪有何不同。这件事倒不太难,下午钱鼎铭就带着马格里来了,他身后就背着一支崭新的洋枪。
李鸿章让人拿来一条淮军的小枪,各打三枪看看差别在哪里。淮军的小枪,叫火绳枪,使用的时候,先把黑火药从枪管口装进去,然后再用铁条把铅弹捅进去。枪管后端有一个圆孔,一条火药捻子从这里接进去,点燃捻子后把枪管里的黑火药引燃,把铅弹打出去。这种枪用起来麻烦很多,往枪管里灌药粉的时候,如果有风,便被刮走;如果下雨,便会潮湿不能用。放枪的时候,因为一只手要点燃药捻子,就只能一手托枪,有时候药捻燃得太快,没等瞄准枪就响了,或者等你点着了火绳,目标已经移动,未待重新瞄准枪就响了,等于放了空枪,所以精准度根本谈不上。
马格里带来的洋枪,叫火帽枪。道理和火绳枪相似,也要从枪管前面装入火药,再装入弹丸。区别在于,火帽枪的火药提前都装在一支支铜管里,用时摘掉前面的盖子,铜管对枪管,一粒也浪费不了。更大的区别在枪的后端,火绳枪装药捻子的圆孔位置,火帽枪则有一个锥形的引火嘴,嘴上扣置铜火帽,扣动扳机,一个鸟头形打火锤在簧力的作用下叩击铜火帽,点燃发射药,砰的一声,弹丸就打出去了。与火绳枪相比,不用手忙脚乱地点药捻子,只需把发火铜帽扣上就是。而且什么时候瞄好了,随时可扣扳机,不像火绳枪,点着了却找不到人了,精准度自然高了许多倍。因为不用药捻,就不用担心受潮点不着的问题。
两种枪比试,洋枪打完三枪,火绳枪才打了一枪。同样距离,马格里三枪都打中了靶子,而火绳枪只有一枪勉强打中靶边。
“差别显而易见,淮军非丢掉刀矛小枪换成洋枪不可。”李鸿章爱不释手地玩弄着洋枪,“马格里先生,我弄不明白,这个铜帽为什么能够代替药捻?”
马格里解释道:“这个铜帽里有一种特殊的材料,叫雷汞,一被重击,就会燃烧,就把火药引着了。”
“所有机栝,都在这个铜帽上。”李鸿章点了点头。
李鸿章派人在上海买洋枪的事,很快就传到杨坊的耳朵里。他是买办出身,与洋行很熟。上海洋枪队所配备洋枪,一直是他与吴煦经手,里面分成自然不少,所以他最不愿再有别人插手。他的办法是发动一切关系,关照能弄到洋枪的方面,一定不要把枪卖给淮军,如果要卖给淮军,以后洋枪队的买卖就别想做了。如果实在应付不过去,必须把价抬得高高的。洋枪队是个大财神,商人们自然轻易不敢得罪,所以无不答应。然后杨坊去找吴煦,让他去与薛抚台打声招呼,也要想办法阻止。
薛焕望着吴煦道:“淮军要买洋枪,为什么不可以?洋枪队能买,淮军当然也可以买。可是有一条,吴老哥,你有银子开销给淮军吗?有,你开销就是,如果没有,那也怪不得你。”这话再明白不过,就是拿银子卡住淮军买洋枪的念头。
“这位李大人不是善茬。”吴煦与薛焕的关系,那是非比寻常,所以话可以直说,“如果他在上海,苏省官员都没有好日子过。大家都愿跟着抚台大人您,都不愿改换门庭,去看他人的脸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听说淮军刻印了营规营制,还天天哇哇啦啦唱《爱民歌》。”
“李某人志向不小,现在就一门心思收买人心,并非只帮上海守城那么简单。不过他也不要太张狂,江苏也不是颗软柿子,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抚台大人苦心经营的一番局面,凭什么让他来白捡桃子。大人不说话,我们却看不下去,必须让姓李的卷铺盖滚蛋。”吴煦一边比划一边出谋划策,“要让他滚,其实也很简单,他打一场败仗,不用我们说话,上海的士绅商户就都反了天,花了几十万银子,换来一帮白吃干饭的叫花子算怎么回事?那时候,上海恐怕就没他立足之地了。”
“刚才是哪里打炮,把我耳朵震得嗡了一声。”薛焕故作什么也没听见。
刚才没有打炮,吴煦明白薛焕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但他的主意不能不当面说清,不然将来有麻烦要自己全兜,何苦来哉?所以他直白地说道:“带兵最怕的是闹饷,一闹饷,不要说打仗,杀营官的事都有胆子干。”
“桃花早就败了吧?”薛焕突然问。
吴煦不接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茬,正所谓心有灵犀,漂亮地一甩马蹄袖,拱手道:“下官告辞。”
“送客。”薛焕端茶碰了碰嘴唇。
门外仆役一迭声地高呼:“抚台大人送客喽!”
诸事纷繁,李鸿章几乎无片刻闲暇,用他的话说是“自处营中,自朝至夜,手不停批,口不息办,心不辍息”,所以与外人通信几乎断绝。唯有曾国藩那里,几乎是数天就有一封信,随时报告他治军及联络地方的情况。曾国藩几乎每信必复,向李鸿章传授为将之道、驭人之道、对付洋人之法,大有传授衣钵之意。他认为不妥当的做法和想法,都及时劝解。
比如李鸿章住在城南徽州会馆,曾国藩就不赞同,他复信劝诫:“阁下初当大任,宜学胡文忠初任鄂抚,左季高初任浙抚规模,从学习战事,身先士卒下手,不宜从牢笼将领,敷衍浮文处下手。一年之内,阁下与各营官必须形影不离,卧薪尝胆,朝夕告诫,俾淮勇皆成劲旅,皆有声誉,方可使合肥健儿慕义归正,将来可将淮勇以平捻而定中原。阁下若与各营离开,则淮勇万不能有成。”
面对曾国藩的教导和批评,李鸿章无不虚心就教,立即将行营设到城外淮军驻地。
不过曾国藩对洋枪洋炮的态度,李鸿章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赞同。李鸿章在嘉定观战后,被洋枪洋炮的威力所震撼,立即给曾国藩写信:“连日由南翔进嘉定,洋兵数千,枪炮并发,所当者靡。其落地开花炸弹,真神技也。洋人大炮之精纯,子药之精巧,器械之鲜明,队伍之雄整,实非中国之所能及。李秀成部洋枪最多,欲剿此贼,非改小枪队为洋枪队不可。再持此以剿他贼,亦战必胜攻必取也。学生正设法购置,以充各营。若驻上海久而不能资取洋人长技,咎悔多矣。九帅正围金陵,宜多购洋枪洋炮,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然而曾国藩对洋枪却不以为然,回信道:“用兵在人不在器,余不信洋枪洋药为胜敌之利器也。洋枪、洋药总以少用为是,凡兵勇须有宁拙勿巧、宁故勿新之意,而后可以持久。”
李鸿章对曾国藩的这番见解也不能接受,又复信道:“学生岂敢崇信邪教,求利益于我。唯深以中国军器远逊于外洋为耻,日戒将士虚心忍辱,学得西人一二秘法,期有增益而能战之。”
李鸿章不管曾国藩的告诫,一再催促钱鼎铭务必尽快弄一批洋枪。钱鼎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分三批也只弄到了一百多条洋枪,每条大约花了六十多两银子。花银子多少李鸿章倒不太在意,关键是这么百把条枪根本不起作用。令他惊喜的是,冯焌光到广东购买洋枪洋炮的事情很顺利,买到了两千条,还有两门攻城火炮。一解到上海后,他立即命令装备到营中。没有想到的是,大多数将领对洋枪竟然不感兴趣。他们的理由,一是觉得打仗主是要靠勇猛拼杀,弄这些洋玩意,让大家有了取巧的心思,反而没有了战斗力,第二个理由他们都没明说,但李鸿章却心如明镜,众位将领是担心装备了洋枪,如果战败了连推脱的理由也没有。稍微积极点的是程学启和刘铭传,于是李鸿章把所有洋枪都配备给铭字营和开字营。又托马格里想办法,高薪聘请了五个洋人到铭字营和开字营去当教练。
李鸿章想等训练上一个多月,洋枪必能使用熟练,那时上阵应该较有把握。可才练了十几天,他的淮军就不得不上阵了。
英法军队、洋枪队和官军对上海周边的军事行动本来非常顺利。嘉定克复后,王家寺、罗家岗、松江、青浦、南桥、柘林等上海周边重镇全部收回,百里之内几乎全是官军的营垒。英法军队和洋枪队更加趾高气扬,因为这一系列战斗淮军并未参加,因此淮军无用的说法开始在上海传播。
安徽人最讲究面子,上海人说淮军无用,将领们都受不了了,纷纷找李鸿章要求参战。李鸿章对淮军的战斗力还不能放心,他劝道:“诸位不要着急,仗有的打。现在咱们跟在洋鬼子和假洋鬼子后面去打仗,胜了功劳是人家的,败了少不得要怪我们拖后腿。咱们沉住气,好好把勇丁训练好,到时候不说以一当十,总比现在连洋枪也打不准要好得多。咱们淮军要打,就利利索索自己打他一仗,是胜是败,是功是过,都由淮军独立承担。你们要争面子,就等到那时候好好搞一仗,贼娘的,咱淮军是不鸣则已,一鸣要震惊上海,让上海的阿拉和洋鬼子都惊得眼珠子掉到地上。”经他这么一说,程学启、刘铭传等人都不再吵吵。
淮军坚持不肯出战,吴煦觉得是个机会,所以亲自到抚院向薛焕建议道:“大人应当主持公义,上折弹劾李某人。”
薛焕见吴煦跑过来却是撺掇他干得罪人的活,遂冷淡地回应道:“弹劾他什么?不训练三个月,绝不允许上阵,这是曾大帅的军令。参劾李某人,不就是参劾曾大帅?你掂量一下,我能参倒曾大帅吗?”
“那当然参不倒。”
“参不倒而白白得罪人,这种事你愿做还是我愿做?”
吴煦不吱声了,便转移了话题:“李秀成好像要亲率大军来攻打上海。这可是大事,谁不知道李秀成是长毛中最能打仗的,而且他的部众洋枪洋炮装备得不少,如果他亲自来,那可真是个大麻烦。”
薛焕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
李秀成的确亲自带兵反攻了。此前他的部众进攻上海,他要么在苏州,要么在天京,要么在杭州,反正不在前线,而是把指挥权交给他的部下慕王谭绍光、那王郜永宽还有他的女婿蔡元隆等人。现在接连丢城失地,他总算看清了信奉天父的洋人已不与太平军讲兄弟情谊,于是他亲自到前线率领大军反击。
反攻首先从太仓开始。几天前英法军队和洋枪队向松江、青浦进攻时,薛焕派知府李庆琛带兵五千余人进驻太仓东门外的板桥,伺机进占太仓。李秀成当天晚上到达太仓,次日向清军进攻,未分胜负。下午小雨,官军松懈下来。李秀成亲率太平军抄了官军后路,前后夹击,清军大败,死伤两千余人,知府李庆琛、同知周仕嫌、副将王回安、梁安邦均被击毙,余部逃往吴淞。李秀成遣军追击,缴获不少大炮、洋枪。
随后,李秀成又分军进逼嘉定。嘉定由英法军四百人和清军参将熊兆周据守。那时候英陆军提督士迪佛力、法陆军提督格尔森正率英法军主力在南桥镇,当得知嘉定被围,即率队两行、携炮十三门驰援。李秀成则改变计划,围城打援,在南翔设下埋伏,消灭英法军队四百多人。嘉定守军闻讯,仓皇逃回上海。
李秀成接下来的几仗更是势如破竹,洋枪队在青浦被消灭五百余人,副领队法尔斯德也被俘,法军上将卜罗德被击毙,英军中将何伯负伤。英法军队和洋枪队没想到李秀成如此能战,再也不敢与太平军对阵。淮军因为坚持不肯出战,所以避免了重大损失,将领们对李鸿章的坚持无不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