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体得很,军门一句笑铭军的话也没有。”身边的人几近二百五。
“刘省三这回亏吃得大发了,不能再笑话他了。”
这是鲍超的一厢情愿。在刘铭传看来,鲍超纯粹是来看他的笑话,拉着一车红蓝顶子,还叮嘱丢不得,又把他的红顶子高高挑起,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在战场上丢盔弃甲,还要显摆他将亲自去追剿捻军……
“鲍春霆欺人太甚!”刘铭传对部将愤愤道,“我们被他笑话不要紧,不能给爵帅脸上抹黑。”可是,初战大败,想不抹黑也难。
下面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刘铭传于是说道:“你们都散了吧,我和老夫子商量下战报的事。”
部下们都退出去,大帐里只剩下刘铭传和两个心腹文案,他道:“我作为铭军统帅,不能不为全军着想。爵帅的面子要顾,铭军的士气也要振作,不能因为这一仗打下来,要士气没了士气,要脸面没了脸面。”
一位文案问道:“大帅的意思,是想再好好打一仗,夺回面子?”
“不是将来夺回面子,而是这一仗就不能丢面子。爵帅在千里之外,战场详情如何能够尽知?还不是专靠你们的一支笔。”
刘铭传的意思已经很明确,要在文字上玩游戏。可是无论怎么玩,铭军自作聪明,争功心切,提前进攻,致有大败,如何是能靠文字掩饰得过去?
“反正你们笔头上功夫,总归有办法。霆军要是也像我军黎明出队,两军合攻,捻子早就被灭了。”刘铭传这样说,是公然颠倒黑白。不过文案唯命是从,且听他吩咐就是。
铭军失败还有个原因,就是他们本来只有一万人,战前还要分出五个营守辎重,没有参战就犯了兵分则单的毛病。有位文案自作聪明道:“我们之所以要分出五营,是因为听说后路有贼兵踪迹。”
“很好,霆军从我们背后过来,很容易让我军误以为贼。”刘铭传借题发挥。
这样战报的调子就定下来:鲍超霆军误期,以致铭军孤军作战;霆军从铭军后路进军,又让铭军误以为是捻军,因此分兵兼顾后路,导致前线兵力更单。这样,霆军不但没有救铭军,反而是铭军大败的罪魁。
刘铭传看罢文稿,吩咐立即派专差送到徐州李鸿章军营:“要快,必须抢在姓鲍的前面,只要爵帅按此出奏,姓鲍的就无话可说。”
李鸿章接到刘铭传的战报时,刚要动身去周口。曾国藩已经从周口赶到徐州,接过两江总督的关防。而李鸿章为了指挥战事方便,把他的钦差行辕移到周口——此前曾国藩的钦差行辕也设在这里。李鸿章看了刘铭传的战报,深信无疑,虽然损失太大,但毕竟先败后胜。他按照抑鲍扬刘的思路,安排文案起草奏报,他稍作改动,就放炮拜折。
曾国荃的报捷折比李鸿章快了两天。他所根据的是从战场上零星得来的消息,反正是捻军大败,毙伤两万余人,生俘八千余人。官军亦有小挫,但终归是先小败后大胜。至于铭、霆两军,是谁功劳大,他没来得及弄清楚,反正报喜要快,以六百里加紧,飞递京城。
慈禧看了曾国荃的奏报后道:“老六,曾国荃的折子太不清楚,两军围攻捻军,先是小挫,后是大胜,那是谁先小挫,后来的大胜又是两军都大胜,还是一军大胜,或者一军胜得多,一军胜得少些?”
恭亲王回道:“曾国荃报喜心切,估计只听到喜讯就匆忙出奏,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估计李鸿章很快就有上奏,不妨再稍等等。”
“朝廷总要赏罚严明,才能砥砺士气。”慈禧为她的发问做注解。
“奴才谨遵慈谕。等李鸿章的奏报到后,军机就拟旨呈请慈览。”
李鸿章的奏报隔天到京,慈禧用指甲在上面做个记号,请军机先议。
李鸿章先是较为详细地说明铭军苦战情形,然后奏明铭军虽经苦战亦小挫。小挫的原因却耐人寻味:“该提督血性忠勇,平素好战轻敌,曾国藩与臣皆虑饥疲日久,或有意外之挫。叠经批函劝诫,令其益加持重。”话虽短,但意思却丰富得很,刘铭传小挫的原因,是因为血性忠勇,好战轻敌,又饥疲日久,连曾国藩、李鸿章都意料到“或有意外之挫”,刘铭传的小挫也就尽在情理当中。接下来就随着刘铭传颠倒黑白:“不料尹隆河之役接仗过猛,又因鲍超期会偶误,致有此失,幸霆军奋勇,乘机大捷,转败为功。”刘铭传有此挫败,主要原因是“接仗过猛,霆军误期”。李鸿章点到为止,对霆军不加一语指责,达到了委过于人的目的,又让人觉得大有曲庇湘军的美德。而且更为巧妙的是“乘机大捷”四字,既可以理解为霆军是乘铭军猛战之后大捷,也可理解为铭军在苦战受挫后依然乘机奋起,终于大捷,总之,大捷之功还是铭军的最大。
随后刘铭传自请朝廷责罚的奏折也到京,他只含混说铭军人马军械都有损失,自请参办。在军机处看来,刘铭传之所以如此,是为了给霆军留脸面。是马上发布上谕,还是稍等鲍超的奏报?恭亲王坚持再稍等,估计鲍超的奏折也很快就到。可是慈禧有些不耐烦了,说道:“鲍超误期,以致铭军挫败,事情很清楚了。鲍超骄横也是人所共知,他欺刘铭传新进,故意不会期进攻也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此风断不可张。”
恭亲王连忙道:“太后教训得是,军机马上拟旨。只是两军的士气都要维护,将来霆军铭军还要并肩作战,奴才的意思,可否只是训诫,不加惩处?”
“你说得有道理,士气要鼓,不能泄;骄气要灭,不可张。”
鲍超的奏折依然未到,军机只好先拟旨呈进,立即明发。鲍超之所以奏报最晚,是因为他一直在追剿东捻军,而且不断有新胜利,他的想法是要向朝廷报一个“大捷”。等他攒了好几个胜利,自觉够一个大捷时,正式向朝廷出奏。文案按他的吩咐,不必铺陈铭军的败状,只要说明救了铭军即可。出奏没几天,忽然亲兵来报,周口钦差行辕专差宣旨来了。一定是嘉奖上谕到了,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鲍超满面笑容,让人快马传令,所有他将会受朝廷恩赏的将领都招呼到大帐来。他则喜滋滋亲自请教师爷,应该如何对传旨专差打赏。
人到齐了,鲍超带头跪下听宣。上谕颇长,前面指授方略,从钦差大臣李鸿章到鄂皖等省巡抚、前线统兵大员,应该如何同心协力,如何把捻匪困在湖北,不令西去川陕,更不许放回中原等等都有部署。鲍超越听越觉得不对味,众将也都愣怔着不知所云。然后说到尹隆河之战,官军先挫后胜,而挫的原因则是“鲍超未照约会分路进剿,致令刘铭传骇退挫败,鲍超虽有小胜,亦不得辞其咎”。鲍超听到这几句话,忘了规矩,霍地站起来问他的部下:“你们听明白了吗?这是浪格话?”“浪格”是鲍超的家乡话,“浪格话”就是什么话的意思。
宣旨的是李鸿章中军的一位参将,他提醒道:“鲍军门,我还未宣完旨。”
鲍超重新跪下,下面说什么一句也听不进。好在最后只有几句话,很快宣完了。参将宣完旨,连忙以下属之礼参见鲍超。鲍超顾不得他,立马把老夫子叫来,问他上谕是什么意思。
上谕的意思很明确,虽然没罚,但霆军没有如约参战,才导致铭军大败。
“刘省三瞎胡扯。”鲍超大怒,把案上的令箭、茶杯都打翻在地。
师爷小声提醒他,这是上谕的说法,不是刘省三,更不能称“胡说”。
鲍超的部下眼巴巴等着领赏,没想到拼死拼活连打了几个胜仗,换来的是几句训斥。鲍超对宣旨的参将道:“天下还有没有公理?老子按约定辰正出队,救了刘省三的命,怎么是我们误期,致铭军大败?还有没有公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