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本大军陆续登陆朝鲜的时候,引发中日两国出兵的东学党起义军却与朝鲜政府讲和了。听说宗主国的大军已经在牙山驻扎,起义军已经没了斗志,纷纷逃离全州回家。朝鲜政府趁机招抚,完全接受了义军提出的十余项要求,6月12日,义军全部撤出了全州。“匪”乱已平,朝鲜国王立即派大臣向袁世凯和大鸟圭介通报情况,请撤兵回国。
李鸿章得到朝鲜内乱已平的消息,非常高兴地对周馥道:“这无异于釜底抽薪,日本人再狡猾,如今出兵的借口没有了,我看他只有乖乖地退兵回国了。兰溪,你给袁慰亭发个电报,让他去与大鸟圭介谈,两国相约撤兵。让他派人去牙山转告叶提督,准备打点行装回国。”
“中堂,要撤兵也要日本人先撤,我们是应朝鲜之请出兵,他日本凭什么?师出无名嘛!至少也要同时撤。”周馥对李鸿章的话有些不满。
“我们先撤便占据主动,看日本人还有脸在朝鲜待下去?到时候他不撤兵,列国公使也不答应。”
日本屯兵汉城,各国公使都感不安,如今朝鲜内乱已平,袁世凯又放出风来说,已经派人去牙山通知清军准备撤回国内,所以各国公使都去日本使馆,打听何时撤兵。面对各国询问,大鸟圭介也觉得军队再入汉城的确理屈词穷,所以他给外交大臣陆奥宗光发报,大量的士兵登陆反而招致外交上的困难,因此建议尚未登陆的士兵停止登陆,已登陆的士兵除留下适量保卫使馆外,其余的请暂时回国。
陆奥宗光接到大鸟圭介的电报,决定暂时不让首相伊藤博文看到,因为伊藤博文对中国仍然有所顾虑,如果他准了大鸟圭介所请,岂不前功尽弃?
陆奥宗光与伊藤博文称得上患难之交,对伊藤知之甚深。他八岁的时候,父亲因为参与政变失败,家境一落千丈,十四岁的时候远离家乡,奔赴江户求学,得以结识了当时日本的年轻志士——伊藤博文、木户孝允等人。明治维新后,在伊藤博文的推荐下,他走上从政之路,后来又赴欧美考察。但陆奥宗光重步父亲后尘,因为对明治初年实权人物排除异己不满,参与了西乡隆盛的叛乱,被判入狱五年。后来,监狱发生大火,差点把陆奥宗光烧死。出狱的时候,陆奥宗光年近四十,而一无所成,十分迷茫,伊藤博文劝他说,你还是去欧洲留学吧。出国后陆奥宗光发疯似的学习,研究西方宪政,钻研外交知识。等他回国后进入外务省工作,不久主持与墨西哥签订了日本外交史上的第一个平等条约,令朝野刮目,因此伊藤博文组阁时请他出任极为重要的外交大臣。陆奥宗光两番出国,对西方列强的外交之道十分赞赏,强硬而果敢,与老谋深算的伊藤博文堪为最佳搭档。
话虽如此,但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陆奥实在没有底,于是他去找川上操六商议。
“绝对不能撤回,好不容易得到出兵机会,如何能够撤回?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成败的关键取决于兵力的优劣,所以已入汉城的兵不但不能撤,尚未登岸的要按计划登岸,并占据仁川、汉城的军事要地。”川上操六也不同意撤兵,而且还认为要按计划进行。
陆奥宗光问道:“如果外交上陷入被动,军方有没有决战的决心?”
“这还用说吗?战争的事情到时候大本营负责,战争的借口,你这外交大臣自然要负责。你不但要找理由不撤兵,而且要设法与中国决裂。”
陆奥宗光想了想说道:“那我们提出的理由,一要能为我们不撤兵找到借口,二要中国肯定不会答应,他们不答应,我们便容易把局势弄到决裂。”
于是两人冥思苦想,为驻兵寻找借口。
过了一会儿,川上操六一拍桌子道:“乱民退了就算完事大吉吗?如果他们卷土重来怎么办?”
“对,必须设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朝鲜一再发生内乱,根源就是内政不修。我们可以提出与中国共同改革朝鲜内政,而中国自诩为朝鲜宗主国,必然不答应共同改革,那时候我们就有与之决裂的借口。”陆奥宗光深受启发,眼睛发亮。
川上操六也觉得此计甚妙,接下来就由陆奥宗光在内阁会议上提出这一计划。他解释了改革朝鲜内政的必要性,然后慷慨激昂道:“固执的中国朝廷不会同意这个善意的方案,但我国政府决不能因中国朝廷不同意就将此项方案投入废纸篓中。总之,无论与中国的商议能否成功,在获得结果以前,我国决不撤回目下在朝鲜的军队;若中国不赞同日本提案时,帝国当独立使朝鲜政府实现内政之改革。如果中国政府拒绝我国提案,不问其理由如何,我政府皆不能漠视,并由此可断定中日两国的冲突将不可避免,不得不实行最后之决心。这个决心,帝国政府在最初向朝鲜出兵时业已决定,事到如今就更无丝毫犹豫之理。”
第二天,日本约见中国驻日公使汪凤藻,谈论改革朝鲜内政问题,同时日本驻华公使小村正式照会总理衙门,驻天津领事也正式照会李鸿章。日本人的照会有三条:
一是朝鲜内乱,应由中日两国军队共同尽力迅速剿办;
二是乱民平定后,为改革朝鲜内政起见,由中日两国向朝鲜派出若干名常设委员,调查该国财政概况,淘汰中央及地方官吏,设置必要的警备兵,以维护国内安宁;
真是岂有此理!李鸿章电告驻日公使汪凤藻,朝乱已平,何须中日军队共同剿办?朝鲜内政中国向来不问,由朝自主,日本有什么资格插手?
直到此时,李鸿章依然没有看出日本人准备与中国开战的意图。当时袁世凯和叶志超都提议驻牙山的清军去汉城,李鸿章分别给袁世凯和叶志超发电,认为日本意在逼使朝鲜搞好善后,并无与中国开战的意思,如果牙山的清军去汉城,反而会积疑成衅,贻害大局。
总理衙门综合李鸿章等人的意见,电令汪凤藻就改革朝鲜内政的提议照会日本:
朝鲜内乱,现已平定,目前中国军队已无须代朝鲜讨伐乱党,中日两国合力平乱一节,可作罢论;日本政府对朝鲜谋善后之策,用意虽善,但朝鲜内政,只可由朝鲜自行改革,中国尚且不欲干预,日本既认为朝鲜为独立国,当更无权干预其内政;变乱平定后应即撤兵一节,天津条约即有明文规定,今亦无再议必要。
中国拒绝共同改革朝鲜内政,正是日本所期望,陆奥宗光亲自起草照会,不但不同意撤军,而且表示要自行改革朝鲜内政:
对于朝鲜目下的情势,中日两国,所见各异,甚为遗憾。征诸已往事迹,朝鲜半岛之所以常为朋党争斗、内讧暴动之渊薮,而屡起事变,实在由于完全缺乏其为独立国责守之要素。鉴于我国与朝鲜疆土接近,仅隔一苇之水,在贸易方面固然具有重要关系,总的来说,日本帝国对于朝鲜的利害关系,极关重大。因此,如对该国此种惨状,袖手旁观不加援助,不仅有乖睦邻友谊,且与我国自卫之道而驰。日本政府为保障朝鲜之和平安宁,毫无疑问地必须实施各种计划。是以在获得足以保证该国之安宁及政治走上轨道办法以前,深信撤退驻在该国的帝国军队并非得策。此不但符合天津条约之精神,且为朝鲜的善后事宜,亦不得不然。本大臣如此披沥胸襟,开诚相告,纵令贵国政府仍不能府鉴此意,帝国政府亦断不能下令撤回现驻朝鲜之军队。
川上操六看到这个照会,拍案赞叹道:“这就是一份与中国绝交书,痛快至极!陆奥大臣的一支笔,真抵得上一个师团。”
陆奥宗光得意道:“改革朝鲜内政,本来就不是为了调和中日关系,而是以此促成破裂之机,变阴天使降暴雨,使中日终决高下。”
日本不断增兵,到了6月26日(农历五月二十三),驻朝日军达到万余人,其中八千余人驻汉城。
身处汉城的袁世凯已经看出日本的野心,他们并非要改革朝鲜内政,而是有意与中国争夺朝鲜。当年他曾经两次平定朝乱,但那时候他手里有军队,如今,清军只有两千余人,根本无法与日军较量,就是这两千余人,尚在两百里外的牙山。
使馆周围经常有不明身份的人员出现,以至于袁世凯不能出使馆一步,使馆内薪米缺乏,幕僚们纷纷请辞,最后只剩下袁世凯和副使唐绍仪两人及两个打杂的朝鲜人,文牍电报,都需要袁世凯亲自处理。
身陷朝鲜,危险万状,袁世凯再次请示李鸿章,要么派重兵到汉城来,要么他就撤回去了,不然束手待毙,难免受辱。
日军分扎汉城和仁川,已经占据地利,如果派兵过去,容易生事;如果驻扎较远,则多派兵和少派兵没有区别,于是李鸿章发电给袁世凯说:“日索三端,总署与我均力拒。彼若借兵胁朝允行,则断不可允。朝欲我先撤兵亦谬妄,原议华、日同时撤最妥。此外如有别项要求,任他多方恫吓,当据理辩驳,勿怖勿馁。”
李鸿章既不添兵赴朝,又不允许撤回?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原来,他正在请俄、英两国调停,希望日本迫于英俄压力而撤兵回国。但他的这番如意算盘,在精明的日本人面前,打得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