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下令,属下当然不能不从。”张怀芝说话相当从容,“可属下不能不为大帅着想。我的炮队几炮下去,使馆中难免伤亡惨重。倘或朝廷将来追责,我受诛菜市口事小,恐怕也会连累大帅。当然,如果大帅手中握有白纸黑字的圣旨,再给属下一纸手令,那就另当别论。”
好聪明的人,他这是要为自己卸责找退路。荣禄心中暗叹,可最苦恼的就是手中并无上谕,将来追责,他真是有苦难言。如果再给张怀芝一纸手令,更是作茧自缚:“上谕没有,手令我也不会给。”
张怀芝一挺脖子道:“大帅不给手令,属下难以从命。如果是与洋人军队开战,属下不必奉命,就可以猛打猛轰。可向使馆开炮,属下以为荒唐至极。”
“太后口谕,要立即听到炮声。”
张怀芝笑道:“西苑这么近,要听到炮声容易得很。”
荣禄细琢磨张怀芝的话,真是心花怒放,对,让宫中听到炮声还不容易?可是,这话无论如何不能说破,全靠张怀芝心有灵犀,到时候自己也有推卸的余地:“你奉命就是,到时候有你的好处。”
张怀芝单膝碰地,打了个千道:“是,属下包管大帅很快听到炮声。”
荣禄只怕他领会不透,张怀芝一走,立即打发亲信尾随到炮兵阵地上,看他如何办理。
一袋烟的工夫,听到西南方向传来异常响亮的炮声,非寻常土炮可比,是他武卫中军的洋炮无疑。他脖子一缩,只怕炮弹落在了使馆区。又先后响了十余炮,亲信才回来报告:“张怀芝亲自检查洋炮,并亲自调校,一声令下,炮弹掠过使馆区,飞到东边去了。”
此人孺子可教,将来必可大用。荣禄放了心,挥挥手让心腹下去,背着手在室内踱步。
巨大的炮声也让家中的馨如吓了一大跳,她问道:“不是停战了吗,怎么又开炮了?”又打发家丁说,“你快到胡同口去迎一下,看琼斯夫人来了没?”
琼斯夫人在京中开了一家洋门诊,馨如受李鸿章影响,笃信西医,家有病人,总是请她来诊治。自从义和团进京,洋人如惊弓之鸟,全都逃进了使馆。琼斯夫人一些医疗设备来不及搬运,就托馨如藏到家中。几天前馨如的孩子病了,幸亏已经停战,总理衙门的人进使馆时,带着中国人的衣服给琼斯,她冒险出使馆来给孩子治病。今天是第二次出诊,好端端的又响起炮来,难道又开战了?
一会儿,家人领着一身中国服装的琼斯夫人进了院子,开口便道:“坏了,听说太后又下旨又打洋人了。义和团和甘军正在向使馆集中。”
馨如指挥家人关牢大门,这才请琼斯夫人进屋。琼斯夫人拿听诊器给孩子听过,露出微笑道:“夫人放心,孩子已经快好了,再服两天药就可以了。”
正在这时,大门被砸得山响,家人慌慌张张进来报告,说义和团突然把大门围住了,说要进来抓二毛子。这里二毛子没有,但有个正正经经的女洋毛子,如果让他们抓到,琼斯夫人便死路一条。馨如果断地指挥道:“你立即把夫人藏到后花园。记住,就你一个人去。”
后花园假山里有个暗道,藏十几个人都没问题,琼斯夫人的医疗器械都存在那里。
义和团在外面用力砸门,口中骂骂咧咧,馨如好话说尽,就是不开门,故意拖延时间。等家人从后园过来,知道一切妥当,这才示意他打开门。一帮红头巾红胸兜的义和团闯进来,为首的是个小头目,瞪着两眼问道:“为什么不开门!”
馨如回道:“如今兵荒马乱,谁敢乱开门?”
“有人举报,你家里有二毛子,有秽物,必须搜查。”小头目不容分说,众人已经四处乱搜,屋里屋外,正房偏房,翻箱倒柜,弄了个底朝天。带洋字的东西搜出一大堆,洋表、洋伞、洋油炉、西洋蛤蟆镜,孩子服的洋药更是当罪证扔到院子里,一边搜,一边把值钱的东西往各人身上藏,小的装进口袋中,大的就挂在脖子上,一匹洋布小头目披在肩上。馨如见状怒道:“你们这哪里是搜二毛子,分明是土匪硬抢。”
“你敢污蔑神团!定是二毛子,来呀,拍拍她的额头,看出不出十字。”
小头目一声令下,两个人上来就要动手动脚,馨如吓得大叫。这时听到院子一声断喝:“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来搜查乾清门侍卫宅。”
多尔齐下值回来得正是时候,他已经脱了黄马褂,但挺胸举头,沉肩坠肘,双脚分开,恰与肩齐,左手按住刀柄,右手虚掐腰际,还是一副乾清门站班的架势,目光把一院子的义和团扫一圈,全然不放在眼里。
小头目看到多尔齐只有一人一刀,胆子大了起来:“奉旨神团,搜查二毛子,你不要干预,否则连你一并拿下。”
多尔齐冷笑一声道:“我看你们是假团,最近端王爷已经杀了七十多个假团,你们就不怕我报告端王爷?”
最近义和团与端郡王的关系也闹僵了,原因是有一支义和团抢掠了虎神营一位总兵,而且要把总兵杀掉,端王派人去营救,结果义和团不给面子。端郡王大为恼火,于是以查假团为名,把参与抢劫的义和团先后杀掉了近百人作为报复,而对外却宣称,杀掉的全是土匪假冒。
“报告谁也没用,私藏洋毛子的物件就是二毛子。”小头目不讲道理,挥手让众人教训多尔齐。
多尔齐没打算伤人,只拿刀背磕,很快就打趴下了七八个。但好汉难抵众手,最终被五六个人按倒在地,押着就走。临出门时多尔齐大喊:“馨如,到魏家胡同关帝庙去找宋浩胜!”
多尔齐被押到十字路口碾棚前,大师兄早就过来了,他焚香念咒,然后说道:“你是不是二毛子,神灵自有决断。”
大师兄的办法也是义和团常用的办法,拿一张黄表纸就着蜡烛点燃,如果燃烧时纸灰飞扬,则无罪释放,若纸灰不飞,则被立即砍头。
“你们这是草菅人命,凭这种办法如何能够分辨?我在天津督战,亲手杀死了四个洋人,怎么可能是洋毛子?”多尔齐盯着黄表纸,燃烧后飞了一半,还有一半留在地上怎么也不飞,遂问道。
“你在天津真杀过洋毛子?”大师兄不是蛮不讲理的角色。
多尔齐:“千真万确,不信问我这口刀。”
刀当然不能问,大师兄决定给多尔齐一个机会,于是再燃一张,结果纸灰飞扬。但刚才被拍了一刀背的小头目不甘心,坚持再试一次,结果纸灰又一次飞扬。他亲自来试,把纸揉成一团,点燃后纸灰没有飞。这时宋浩胜赶到了,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放人,但掠走的财物却不肯还。
宋浩胜算是救了多尔齐一命,多尔齐非要请他到家中做客。家中糟蹋得实在不像样,大家一齐动手,费了老大工夫总算收拾得勉强可以待客。清点损失,馨如直皱眉头。她对红巾裹头的义和团本来就无好感,经此一劫,已经是深恶痛绝。眼前的宋浩胜就是威海城中她所倾心的黄浩胜,但如今在她眼里,完全没了当初的感受,他脸上的伤疤令人心惊,而他一身义和团的打扮,也让她心底那点好感丧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