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礼法,他不应该将国家大事讲给后宫的美人们听。不过楚国并非中原的“礼仪之邦”,对礼法看得并不太重。再说,楚庄王已不上朝了,他对国事满腹的忧虑,除了向后宫美人们倾诉,又能去告诉谁呢?何况,樊姬和许姬并非普通的美人,而是自幼就侍奉在楚庄王身边,与楚庄王患难与共,情爱深厚,可以互托肺腑。
“臣妾也常听人说起‘若敖氏’,这‘若敖氏’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呢?”许姬问。
“唉!说起来,‘若敖氏’也是王族的别支呢。”楚庄王叹了一口气,将“若敖氏”的来历和兴盛经过详细讲述了起来。
“若敖氏”的始祖为楚武王的祖父熊仪。熊仪当了二十七年的国君,子孙众多,但无太大的功绩,死后没有谥号。依照楚国的惯例,国君死后而没有谥号的,称之为“敖”。熊仪死后葬在一个叫若的地方,后代即称其为“若敖”。
国君之位由嫡子传袭,别子须另立氏号。若敖的别子众多,所立氏号有斗、成、叔伯等等。斗氏、成氏,还有叔伯氏,都被人们统称为“若敖氏”,其中又以斗氏势力最大。
楚武王时,斗氏家族中出了一个叫作斗伯比的人,依附母家居在郧国。郧君的女儿相貌美丽,斗伯比也年少英俊,二人遂相结私情,生下了一个儿子。郧君夫人害怕女儿的私情传开,惹人耻笑,令人将斗伯比的儿子抛到沼泽之中。过了没多久,郧国的猎人纷纷传言——沼泽中来了一只母老虎,日日喂奶给那个被人丢弃的孩子吃。
依照郧国的风俗,受到老虎庇佑的孩子必有大福,凡人不能伤害。郧君夫人恐惧之下,将女儿的私情告诉了郧君,并请求郧君允许女儿和斗伯比成婚,收回孩子。郧君虽对女儿伤风败俗的举动大为震怒,但最后还是答应了夫人的请求。那个被母老虎救下的孩子就是子文,长大后成为楚国历代令尹中极为出色的一个。在子文的辅佐下,楚成王成功地阻止了齐桓公南下的企图,并击败了宋襄公,使楚国向东南扩地千里,国势空前强大。
子文不仅政绩卓著,德望亦是极佳,曾屡次捐赠资财报效楚国王室,以解国忧。他还是一员能征惯战的大将,拥有讨灭弦国、征服随国的辉煌武功。楚成王亦因此对斗氏家族极为看重,朝中要职,几乎全为斗氏家族的人担任。
子文为令尹,执掌朝政,子文之弟子良为大司马,主掌军令。子文的子侄族人如斗般、斗椒、斗勃、斗宜申等人都被拜为上大夫,入朝为大臣,出朝为大将,其威风显赫,压倒了楚国所有的家族。
在斗氏的带动提携下,“若敖氏”的另外两个分支——成氏和叔伯氏也兴盛起来。成氏的成得臣、成大心父子,叔伯氏的叔伯贾父子,都担当过楚国的令尹和大司马之职,也曾是极为显赫的人物。“若敖氏”还组成了战力极强的族兵——“若敖之卒”。
随着斗氏的强大,许多斗氏子弟都生出了勃勃野心,妄图灭了王族,取而代之。子文也看到了这一点,曾叮嘱他的儿子斗般要小心谨慎,注意避开野心最大的斗椒。
斗椒是子良的儿子,以武勇闻名楚国,深得楚穆王的信任。斗般欲收敛斗氏过大的势力,引起了斗椒的忌恨,以恶言陷害,使得楚穆王杀死了斗般。斗般一死,斗椒自然成了斗氏家族的首领,将整个斗氏的势力变成了他斗椒个人的势力。
“要除掉斗椒,并不太难,要除掉整个‘若敖氏’,就太难了。”楚庄王最后忧心忡忡地说道。
“大王也不一定要和整个‘若敖氏’作对,成氏、叔伯氏近来对斗椒越来越是不满,尤其是叔伯贾的夫人,好几次说斗椒有偏心,只肯照顾斗氏。叔伯贾当了十年的工正,从未升迁,而斗椒的从弟斗旗几年间就从下大夫升成了上大夫,成了大司马。”樊姬说道。
她常常召大臣夫人们入宫饮宴,并非是因为喜好酒食之乐。从那些大臣夫人口中,她能得知许多事情,从而对朝政了如指掌。她能够知道的事情,楚庄王自然也能够知道。
“不错,应该把成氏、叔伯氏和斗氏分开,尽量使成氏、叔伯氏成为斗氏的敌人。”楚庄王赞赏地说着。
“斗氏之中,也不一定全都是斗椒的死党。”樊姬又说道。
“是啊,比如斗般的儿子斗克黄,就从来不赞成斗椒的作为。”
“至于斗氏之外的朝臣,不赞成斗椒作为的就更多了。伍举和苏从二人甚至想把大王‘拉’到朝堂上去呢。”
“有伍举和苏从这等忠臣,寡人要对付令尹,又多了些把握,只是眼前还不是寡人临朝的时候啊。”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大王才能够临朝亲政呢?”
“等到斗椒不能阻止寡人行动的那个时候。夫人要多注意那些斗氏之外的朝臣,看看他们谁与斗椒来往得最密切。寡人临朝之时,暂且不会触动斗氏,但一定要削去斗氏的羽翼。”楚庄王握紧双拳说道。
周匡王二年(公元前611年)春,天降暴雨,汉江、长江俱是泛滥成灾。大水过后,房倒屋塌、田园毁坏,又有瘟疫流行,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楚国上上下下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处处是女巫狂跳的身影,处处是百姓们俯伏在神灵前磕头的情景。
楚庄王秘密送出无数黄金宝物,通过养由基之手,转到了众女巫的手中。于是,楚国的女巫们众口一词的宣称——楚国大王不理朝政,致使上天震怒,降下大灾。
伍举、苏从诸大臣趁机纷纷跪倒在宫门前,恳求大王亲临朝政,以解天怒,拯救万民。许多“若敖氏”族人被大势所迫,亦不得不随众跪倒在宫门前。到了最后,斗椒也不得不做出样子,亲至内宫,“恳求”楚庄王亲临朝政。楚庄王在“无可奈何”之下,终于答应自明日开始——亲临朝政。
伍举、苏从诸大臣欣喜若狂,不禁欢呼起来。斗椒却是暗暗冷笑,心里道,谅你一个昏王,纵然亲临朝政,又能有什么作为?不料次日楚庄王的作为,却令斗椒大出意外,也令众文武大臣大吃一惊。
楚庄王在朝堂正中安放了一座巨大的铜鼎,鼎下燃着熊熊大火,鼎中是微微冒着青烟的滚油。楚庄王除了王冠、王袍,只穿着素服,神情肃然地端坐在君位上。
“寡人身为万民之主,上不能敬事列祖列宗,勤于祭祀。下不能安抚百姓,谨修朝政。致使天帝震怒,祸我楚国,实乃寡人之罪。从今日起,百姓一日不安,寡人一日不除此素服,永远斋戒。”楚庄王朗声说道。
素服斋戒,就不能饮酒,不能食肉,甚至不能亲近女色。一个日日沉迷于酒色中的“昏王”,居然宣称“永远斋戒”,众朝臣目瞪口呆,都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刘须!”楚庄王不容众大臣清醒过来,陡地厉喝一声。
一个肥胖如猪的大臣哆嗦了一下,好半天才答应了一声:“臣在。”跪倒在君位之前。
“汉江之堤,归你掌管。朝廷每年征收治堤之赋百万,尽归入你。可你又在堤上用了几个铜钱?百姓的血汗,都让你换了良田华屋,女乐妖姬,致使江堤溃败,祸我百姓!此等贼人,寡人留之何用!”楚庄王怒喝声里,抬起手猛地一挥。
几个早已准备好的魁壮内侍立刻抓起刘须,丢进巨鼎之中。只听得一声长长的惨叫之后,肥胖的刘须已在巨鼎中变成了一根焦黑的“枯枝”。众大臣心中怦怦乱跳,脸色苍白,气都喘不过来。斗椒亦是愣住了——怪呀,这昏王一天到晚不是泡在酒坛子里,就是睡在美人窝里,怎么会知道刘须的事儿呢?
“屈申!”楚王又是一声大喝。但听得“咕咚”一声,朝班中倒下了一个粗蠢如水牛般的大臣。他正是屈申,听得楚庄王的一声大喝,竟吓瘫了。刘须是掌管汉江之堤的大臣,屈申则是掌管长江之堤的大臣。
“屈申,你和那刘须,俱为贪尽百姓血汗的贼人,且一块做了伴吧!”楚庄王喝道。
众内侍抓起屈申,刚要将其抛至巨鼎中,斗椒忽然叫了一声:“且慢!”
刘须、屈申都算是斗椒的心腹之人,平日对斗椒极为“孝顺”,因此都得到了一个好处无穷的“肥缺”。斗椒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心腹就这样被扔进了巨鼎中呢?若是他对心腹们的生死不管不问,谁又愿意成为他的心腹?
“令尹有何事相奏?”楚庄王问着,神情很是恭敬。
“微臣……微臣……”斗椒忽然说不出话来。他这时才想起,他早已和斗氏众臣商议好了——杀掉刘须、屈申,以平民愤。此次大灾,汉江、长江大堤溃败,是最直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