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会是这样吗?景监半信半疑地接过书面,在朝见之时呈给了秦孝公。只隔了一日,内宫中就疾驰出一辆高车,来到了景监的府前。
“主公有令,宣公孙夫子即刻进宫!”卸车的内侍太监高声喝道。公孙鞅高冠玉带,气宇轩昂地登上了高车。这小子看来有些道道呢,我可别把他看低了,景监望着渐渐远去的高车,在心里想着。
秦孝公正焦急地在内殿中等待着公孙鞅,他特意在内殿中召见,以示亲近信任之意。他无法掩饰内心的兴奋,又竭力想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在秦孝公身前的案几上,摆放着公孙鞅所写的书简,那书简上只写着两行字:
欲成圣贤之君,比美文武,名传万古,须遵尧舜禹汤之道,大行仁义道德。
欲成有为之君,一统天下,传国万代,须遵狼虫虎豹之道,厉行变法革新。
当公孙鞅一进入内殿,秦孝公立刻屏除左右,说道:“公孙夫子,寡人今日让你来,是要听你好好讲解这两句话。”秦孝公认为,他终于等到了他一直想等的“贤者”。
公孙鞅拱手对秦孝公行了一礼道:“草民前日对主公多有冒犯,还望主公恕罪。”
秦孝公皱起了眉头,一摆手说:“前日之事,寡人早忘了,你快给寡人讲解吧。”
“是。”公孙鞅又向秦孝公行了一礼,然后问,“文王、武王可否称为贤君?主公是否愿做文王、武王?”
秦孝公瞪着眼珠答道:“文王、武王当然是贤君,可寡人不愿去做这样的贤君。”
“这是为何?”
“寡人知道周室得天下靠的是仁义道德。这仁义道德可不是从文王才开始的,在文王的祖宗那儿,就开始了,一代一代又一代,弄了几百年的仁义道德,才收服了天下。唉!寡人不是不想做文王、武王那样的贤君啊,是寡人等不及,等不及呀。寡人想立刻打败魏国,夺回西河之地,做一个有为之君。”
“好!主公圣明,虽文王、武王亦不及也。”
“你这话寡人倒不明白了,寡人虽非昏恶之君,要和文王、武王相比,还是比不上啊。”
“草民说主公圣明,是指主公的见识非凡,纵然文王、武王,也不能相比。”
“啊,这个……还请公孙夫子详细道来。”
“古今不同,道亦不同。古时可行仁义道德,今时不可行也。今人若想做文王、武王那样的圣君,必然身败名裂,家破国亡。许多人不明此理,总以古时之事对照今时,实为大谬。而主公却对古今分别明了于心,其见识之深广,寻常之君岂能相及?”
“夫子过誉了,寡人其实对古今分别也不甚明了,还望夫子教之。”
“古者国众族多,道路不畅,交往不便,故天子不以征伐服天下,而以教化服天下。周初有国一千八百,蛮族无数。若大行征伐,何时方能征服天下?且国小力微,亦不敢轻易犯上,所以古时可用仁义道德治天下。如今历数百年兼并不休,礼崩乐坏,人心不古,难以教化矣。且强国已并之为七,弱国只有十余,任何一个大国都有吞灭天下之志。方今之势,犹如狼虫虎豹共处一室,只有奋起搏杀,才能消灭敌国,保存自己。故草民妄言曰:欲成有为之君,须遵狼虫虎豹之道,变法革新。”
“好,痛快!寡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别说如今不能实行仁义道德,齐桓公那会也不行。齐桓公讲仁义道德不假,却讲得自己没落得个好结果,到头来连齐国社稷都成了姓田的家产。当初齐桓公若不讲仁义道德,不让田完入境,说不定儿孙们还能保住祖宗的基业呢。如今的诸侯,就是狼虫虎豹,只是不知这狼虫虎豹之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狼虫虎豹之道,一言而蔽之:灭敌存己。唯有存己,才能灭敌;只有灭敌,方能存己。”
“妙!夫子请道其详。”
“存己之道在于治民,治民之要,莫过于三:使民服,得民力,获民利。使民服者,君命朝下,民夕从之,无一人敢违。儒者服民,往往以仁义道德教之,民不听从。其实,民者,小人也,何知大义?小人所虑,无非生死。若以厉法行之,犯罪者俱以大刑处置,民必服之。得民力者,征军诏下,举国从之,人人奋勇杀敌。小人所爱,一为财帛,二为官爵。只要主公大行奖励,使小人征战可得财帛官爵,则不难得民力矣。获民利者,在于抑止商贾,奖励耕织。商贾低买高卖,剥民之利以肥己,于国甚是有害,须加以限制。秦国之俗,在于户大,往往一家数代同堂,于耕织甚为不利,须加改变,使民竭力生利。生产既多,则国家亦可多得其利。主公若得此治民之术,存己之道成矣。存己之道成,则可灭敌。秦国占形胜之利,只要能夺回西河,击败魏国,一统天下犹如探囊取物一般。”
“好,好!夫子所论,正是寡人存之于心而未能说出之理。哈哈哈!寡人总算是得到了一个真正的贤者。”秦孝公大笑着,抬起手来,响亮地拍了几下。一队侍立在殿阶之上的乐女闻声走了进来,或坐或立,围绕着公孙鞅。公孙鞅面红耳赤,一时不知所措。
“哈哈哈!”秦孝公更大声地笑了起来。
公孙鞅带着醉意,回到了景监府中。但见府门大开,数十鼓乐家奴站立府门两旁,高奏迎宾之乐。景监身穿华服,在门外躬身而立。公孙鞅怔住了,立在门外,不敢入内。此等盛大仪式,是用来迎接上卿贵客的。公孙鞅现在只是一个草民,怎么能担当这等盛大仪式呢?可是,景监又分明在向他公孙鞅行礼。
“夫子光临,实乃在下之幸也。”景监行完礼后,抢上一步,扶着公孙鞅走进府内。
公孙鞅一时如在梦中,恍恍然随着景监登上高大的后堂,坐在华丽的锦席上。一位正当妙龄、艳丽无比的美女拖着薄纱长裙,在众乐女的伴奏下,缓缓登上了后堂。公孙鞅呆住了,心中怦怦大跳,这位美女正是他近些时夜夜在梦中见到的美女。美女名叫蜀姬,身材娇小玲珑,据说是蜀君献给秦君的礼物,秦君又赐给了景监。公孙鞅由魏国入秦、拜见景监时,蜀姬正侍立在旁,使公孙鞅一见倾心,再也难忘。
能得到蜀姬这样的美人陪伴终生,才不负大丈夫立身于世啊,公孙鞅常在心中想着。但他只不过是景监的一个门客,怎么能指望得到蜀姬呢?公孙鞅为此苦恼不已。我必须获得国君的重用!只有获得了国君的重用,我才有可能得到蜀姬啊。公孙鞅在心中暗暗发誓,精心研究秦国政令的得失,揣摩秦君心中所想为何。他等待着一个能够打动国君之心、平步青云的机会。
这个机会终于让他等到了。国君已对他动心了,将对他委以重任。从前看上去高不可攀的地方现在竟是举足可登,连从前他只能暗恋的蜀姬,也如此逼近地出现在他身前,使他一时难以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公孙夫子单身一人,甚是寂寞。在下有心将此女奉上,不知公孙夫子可否中意?”景监指着蜀姬,笑嘻嘻地说着。
“啊!”公孙鞅狂喜中几乎从席上跳了起来,他慌忙行礼,口中道,“大人如此美意,小人怎敢担当?”
景监连忙拱手回礼:“在下日后还须公孙夫子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公孙鞅也大笑起来,恍恍然中觉得他一下子长高了数十丈。肥胖的景监在公孙鞅眼中,竟似蚂蚁一般渺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