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楚王行道尊大义 春秋由此云雾散
周定王九年(公元前598年)冬,楚庄王遣使至周室及各诸侯国中,宣示郑、陈两国臣子“弑君大罪”,尽起三军两广,率师北伐。经过数年严格演练,楚军锐气大盛,部伍肃整,军纪严明,一路上毫无扰民之事发生。
楚庄王首先兵伐陈国,声明只罪夏征舒一人,不及其余。夏征舒年岁不大,在国中并无声望,贵族高官们面对楚军的强大攻势,根本不加抵抗。楚军如同风卷残云一般,未经过一场硬仗,就攻破了陈国都城,生擒了夏征舒。
楚庄王以最残酷的“车裂之刑”杀了夏征舒,然后把夏征舒的母亲夏姬赐给了年老的楚国大将屈襄。最后,楚庄王宣布将陈国并入楚国,成为楚国的陈邑之地。
灭国并地,本是楚国的一贯作为,中原诸侯并不感到意外。但是没过几天,楚庄王的举动却令中原诸侯大感意外,几乎无法相信。
楚庄王居然遣使向周天子谢罪,说他是代天子征讨“叛逆”,不该灭人之国。他并且立即改正了错误,恢复了陈国,甚至同意由晋国返回的陈成公继续居于君位,并不另立他人。
这楚国怎么啦?方今天下,能有灭人之国又复人之国的国君吗?只有当年的齐桓公、晋文公,才有此仁厚之德啊!齐桓公、晋文公都是礼仪之邦的国君,又为霸主,能行此德,自不为奇。楚国乃“蛮夷之邦”,楚君乃虎狼之君,岂能行此仁德?不论是周天子,还是中原诸侯,心中都溢满了疑惑。
只是虽然心存疑惑,周天子也不得不下诏称赞楚庄王,让天下的诸侯以楚庄王为楷模,常怀仁德之心,敬天爱民。天下诸侯中除了晋国外,亦是纷纷遣使入楚,表示敬慕钦佩之意。楚庄王大受鼓舞,次年春天,又率大军包围了郑国都城。公子归生闻听楚军围城,惊吓之下,忽发暴疾而亡。郑襄公大急,一边遣使向晋国求救,一边尽发城中丁壮,上城据守。
晋国离郑国很近,渡过黄河,两日之内便可到达郑国之都新郑城,可是晋国迟迟未发救兵。楚国并非公认的霸主之国,却挺身而出,主持正义,讨伐“弑君”之罪。晋国乃公认的霸主之国,反倒要去救援犯有“弑君”大罪的郑国君臣,未免太过颠倒是非,难服天下诸侯。但是不救郑国,则郑国必然会被楚国攻灭。如此,楚国等于是打到了晋国的家门口,会给晋国带来极大的威胁。晋国君臣左右为难,一直下不了出兵的决心。
楚国兵卒大胜陈国之后,高涨的锐气不可抵挡。众将士毫不停歇,一口气连攻了十七天,硬是把坚固的新郑城打塌了一个大缺口。郑国军民眼看城池不保,即将如同牲畜一样任人宰割,无不失声痛哭。那哭声汇合起来,犹似千万冤鬼在一齐呼号,凄惨至极,令人闻之如身临地狱一般。
楚庄王听到哭声,立刻下令兵退十里,不再攻城,并派人向城中喊话——楚王仁厚为怀,决不会伤害郑国百姓!只要郑国交出“弑君”元凶,楚国自会退兵,决不食言!
但是郑国又怎么能相信“蛮夷之邦”的话呢?众人见楚兵后退,立刻止住哭声,趁机抢修城墙,把打塌的大缺口牢牢补住。
楚庄王只得再次围城强攻,一口气攻了三个月,终于攻破了郑国城门。楚军列队入城,队伍肃然,毫无掳掠之事,令战栗着躲在屋门后的郑国百姓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又是感激……
列国争战,对拒不投降的城邑向来是攻破之后,即大行杀掠。郑国百姓已断定难免遭受大劫,有许多人都将柴草架在屋中,准备全家自焚而死。
郑襄公眼见城破,无处可逃,无奈之下赤着上身,牵着一只羊,迎着楚军队列跪倒在大街上。楚庄王令人扶起郑襄公,带至车前问话。郑襄公流着泪说道:“罪人失德,不能尽心侍奉大国,使君王震怒,亲临罪人之国,罪人知过矣。今罪人生死存亡,唯君王之命是决,罪人不敢有丝毫怨言。若君王以仁德为念,使郑国列祖列宗有一丝香火可以延续,则郑国子子孙孙,当永念君王之恩,永为藩属矣。”
楚国众大臣都言道,郑国乃力屈而降,今日赦之,明日必反,不如灭之,永绝后患。况且士卒们攻打新郑死伤不少,心中怨气甚重,须尽取郑国府库以慰之。
楚庄王却道:“寡人本为伐罪而来,并非贪人土地府库。为人君者,不可失信。郑伯既已服罪,何须深究?”说罢,传命众军立即出城,兵退三十里外扎下营寨。
郑国百姓没料到楚庄王当真是“仁厚为怀”,纷纷言道,我们被困如此之久,晋国却不来相救,哪里有半点霸主的样子?看来如今楚国倒有着霸主的气度,我们若不归服楚国,只怕是天地难容!
郑襄公顺应百姓之请,杀了“弑君”的元凶公子宋,砍下公子宋的脑袋,又把公子归生从棺材里揪出来,亦砍下脑袋。然后,郑襄公带着两个元凶的脑袋和府库中的黄金玉璧,亲至楚营,表示归服楚国之意。楚庄王大喜,与郑襄公歃血为盟,相约为兄弟之国,互为救援。
不料就在这个时刻,晋国的“救郑”大军浩浩****渡过了黄河,直向楚军扑来。晋国君臣到底不愿丢失了郑国,终于发出了救援大军。
虽说晋军实在来得太迟,威势却是不小——以上卿荀林父为主帅,中卿士会副之。下卿赵朔、赵括、赵同为上、中、下三军主将,上大夫荀首、韩厥为行军司马,执掌军法,共有兵车七百乘。上卿郤缺辅佐晋景公留镇国中,接济粮草,防备秦国。
在晋国君臣眼中,楚国围攻郑国数月之久,士卒必然是疲惫不堪,军粮也难以为继,见到晋国大军到来,定是不敢迎敌,会自动退回楚国境内。如此,晋军就可大肆宣扬——楚军畏惧晋军,望风而逃。晋军已大受损伤的威名将复振于天下,使中原各诸侯不敢轻易地归顺楚国。
楚庄王见到晋军大至,立即下令全军北上迎敌,扎营于管地。见楚军不退反进,晋军大出意外,忙在敖山扎下营寨。
晋军的正副主帅荀林父和士会畏惧楚国的强大兵势,不愿与楚军交战,打算与楚军和谈——只要楚军愿意退兵回国,晋军也立刻退兵。至于郑国归服楚国的“大罪”,晋军只好含糊着“饶恕”了。但是晋国的大将赵朔、赵括、赵同却偏要与晋军大战一场。
“群赵”对于荀林父“抢”走了本属赵氏的上卿之位憋了一肚子气,一心想大败楚军,显示显示“群赵”的厉害,让荀林父乖乖把上卿之位交出来。
可是荀林父毕竟是主帅,“群赵”倒也不敢公然违背主帅的和谈之命。不仅不敢违背,“群赵”还主动要求担当和谈使者。荀林父见“群赵”如此听话,心里很高兴,当即拜赵朔为和谈使者。
赵朔为赵盾嫡子,又为晋国先君的女婿,且居于卿位,身份可谓不低。派出这样一位有身份的人担当和谈使者,能够充分显示晋军主帅的诚意。
依照惯例,和谈使者应该身着礼服,不带兵刃。然而赵朔却是全副武装,身披重甲,手执长戈,驾着战车如飞行驰。他的两位叔父赵括、赵同,则各领着十乘战车,远远跟在后边。
赵朔刚驰至楚国大营之前,迎头就碰上了巡查军营的楚庄王。每逢安下营寨,楚庄王就手执长戈,乘着插有王旗的高车,亲自巡查军营,这已经成了他不可改变的习惯。
看到楚庄王的旗帜,赵朔大喜,当即大喝一声:“前面可是楚君!”
楚庄王让御者停下车,举目前望,道:“寡人正是楚君,来者何人?”他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忧愁之意。郢都昨日有使者急至,言留守郢都的孙叔敖身患重病,已是卧榻不起。
孙叔敖还让使者传言——楚已服郑,不必疲劳士卒,与晋大战。若能和之,则尽量和之。不能和,则鼓三军之气,速战而胜。楚国远离国都,粮道太长,利于速战不利持久。
唉!孙叔敖身在病中,尚且如此关心国事,实乃难得之臣。楚庄王在心中感叹着,十分忧虑,害怕孙叔敖这一病就无法痊愈。他早已看出,孙叔敖身体太弱,难经大病。
如今楚国霸业初成,正当大力经营中原,以威德慑服天下之际,楚庄王比任何时候都急需孙叔敖这等贤臣的辅佐。只是孙叔敖这样的贤臣可遇而不可求,一旦失去,就很难再次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