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基座椅后的屏风上挂了一张长沙地图,左宗棠要用,他必须起身。他没说什么,起身就离开了。可广西绥宁镇总兵和春看不下去了,道:“打仗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可不像写文章,耍耍嘴皮子功夫就成!”
左宗棠“哼”了一声道:“如果只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肯定只败不胜;诸葛亮不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把式,只需摇摇羽毛扇,便能借东风、烧连营、定益州、擒孟获……如果有谁认为诸葛亮只会耍嘴皮子功夫,那他肯定是斗大字不识一升的武夫!”
和春闻言怒不可遏,“哗”的一声抽出刀来。
左宗棠毫不畏惧道:“怎么?总兵大人要在一个穷书生面前耍威风么?我知道你勇敢,长毛就在城外,有种你杀出去!”
和春受广西提督向荣节制,两人算老搭档了。向荣拉拉他的衣袖,让他坐下。和春气鼓鼓地坐回去,嘟囔道:“这是巡抚大堂,不是牲口市场,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咆哮?”
左宗棠毫不示弱,昂然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湖南湘阴左宗棠,人称左骡子。总兵大人还有话问吗?”
“季高,你勿生枝节,有什么主意就快说吧!”张亮基催促道。
和春见张亮基对左宗棠如此恭敬,不敢再造次,但仍气愤难平,于是便道:“抚台大人,末将有些不舒服,恕不奉陪了!”说罢,便一拱手,扬长而去。一时间大堂内鸦雀无声,大家各怀心思地盯着左宗棠。
左宗棠傲然走过众人,取下地图铺到案几上,又把围棋盒端来,抓了一把黑子按在长沙城南,又抓白子放在黑子东、北两侧。
“各位军门,我以白棋代官军,黑棋代长毛。现在的形势是长毛屯驻城南,背后就是湘江,西面也是湘江。而官军则由城内天心阁至城外蔡公坟、杨家垅驻守,还绕出黄土岭、太乙寺、新开铺直到江边,把长毛困锁于省城与湘江东岸的狭长地段。长毛近十万人汇集于此,已是自趋绝地。”说着,他又捏起几粒白子按到黑子西面道,野如今长毛的粮草供应全靠西路,只要官军派一支人马西渡湘江,占据土墙头、回龙潭,就截断了长毛的粮道,也断绝了他们西逃的路线。”
贵州镇远总兵秦定三问道:“那兵从哪里来呢?长毛十万,官军四万,守城已是捉襟见肘,再派人过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兵就在长沙城内!现在城内有一万多兵勇,留下五千足矣!兵勇在城内反而滋事扰民,但一放到西边就不同凡响了。”左宗棠道。
向荣不以为然道:“合围之策并不是没想过,但一旦合围,长毛必然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长沙城怕是更难守住!”
左宗棠寸步不让地问道:“向军门,难道官军还要为长毛留出一条路,让他们继续逃窜?官军已从广西剿到湖南,难道还要剿到湖北、江西、四川?”
这句话问得向荣面红耳赤。他与太平军作战以来,采取的就是撵的策略,把太平军撵出广西,他这个广西提督就自然好交代了。因此自从驻军长沙以来,他也没打算与太平军死拼,于是拉下脸悻悻道:“向某无能,如今是个革职的提督,谁都可以兴师问罪。不过孤军渡江西去,谁愿去谁去,本提督无人可派。”
与向荣关系密切的几个将领见左宗棠咄咄逼人,都站起来为向荣鸣不平:“张大人,向军门也是一品大员。虽然我朝重文轻武,可也不能如此羞辱我们这些出生人死的武员。”
张亮基对左宗棠的意见不置可否,站起来和稀泥道:“向军门说的也有道理,狗急了也会跳墙。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拜托各位各守其地,拱卫长沙。”大家“喳”了一声,便各自散去了。
左宗棠没想到自己枕不安席谋划出来的守城方略还没说出下文,张亮基就散了会,他十分生气,“哗啦啦”地把地图卷起来。待大家都走出大堂,张亮基向左宗棠连连拱手,赞道:“季高真是高明,令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呢!”
“算了吧,还是向某人说得有道理。”左宗棠没好气地回道。
“先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虽说节制各军,可手里没有节制大权,如何节制得了?所以向军门的面子不得不给。”
“要是这样,你让谁来做幕宾都是瞎子点灯,再好的计谋也是嘴头抹石灰一说了白说。”
胡林翼这时也劝道:“季公还是多体谅一下抚台大人吧。如今拱卫长沙,还要向提督等人出力,不能不给他们留些面子。”
“统兵打胜仗就是最大的规矩,巡守一方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就是最大的面子,他们这些规矩面子有什么用?”左宗棠愤愤然道。
张亮基连忙道:“季高不要着急,向提督的面子要给,你的四面合围之计也要用。我这就修书一封,调马龙、常存两位总兵西渡湘江,然后让鲍提督调五千人出城加强防务。”
马龙、常存都是湖南的总兵,巡抚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因此两人接到命令,下午就开始拔营。和春连忙到大帐向向荣报告院“向军门,张抚台还是把您的话当耳旁风了。如果此策真有效,您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你糊涂了?此策真有效,本将军高兴还来不及呢!这面子能值几钱银子?”向荣口是心非,冷笑一声,“打仗凭的是真功夫,读了几本兵书就自充诸葛,这样的人本将军见多了。我们四五万人,要把长沙城外的十万长毛一举全歼,那不是癞蛤蟆打哈欠?逼得长毛铁了心来打长沙,那长沙还有救吗?”
“说到底,他们还是不知道长毛的厉害,都以为我们是酒囊饭袋,才让长毛出了广西。”和春想起左宗棠的咄咄逼人就一肚子气。
“成王败寇,我们打了败仗,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本将军担心的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马、常两位总兵孤军西去,一旦陷人长毛重围,就是肉包子打狗一有去无回。长毛最擅长以十击一,分而灭之,所以官军必须互为掎角,万不能分兵,兵分则力单,力单则被歼。”向荣道。
“那军门的意思是?”和春疑惑地望着向荣。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眼看他们自趋绝地而无动于衷,可张抚台的将令又不能不遵,只能相机行事了。你可去见马、常两位总兵,晓以利害,赠他们八个字一拔队缓进,步步为营。”
按和春的建议,马龙、常存两位总兵迟迟不肯过江,巡抚衙门派人来催,马龙对来人解释道:“前日大雨,湘江水急,我们征集的船太小,根本无法过江。我们现已派人征集大船,请转告抚台大人,我等不敢违令,只是确有难处!”
常存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啊!大船本来就少,加之自从长毛来后,船工都吓跑了,实在是没办法啊!”
传令之人只好如实回报给了张亮基。坐在一边的左宗棠却冷笑道:“张大人,他们这是故意拖延呢!夜里过江也无不可,何必要等到明天?且现在才日高两竿,加紧渡江,天黑前也可完成。”
于是,张亮基吩咐传令之人再去向两位总兵传令,务必明晨把大营扎在湘江西岸。
次日一早,左宗棠放心不下,亲自到西城上去观察马、常两人的行动。跟在身边的巡捕指着对岸道:“先生您看,马、常两位总兵已经过江,对岸全都是营帐。”
“是吗?”左宗棠有些惊喜,忙举起手里的单管望远镜观察。
这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对岸全是太平军的营帐,军旗上是硕大的“石”字。太平军的营帐一座连着一座,人数至少有一万,而且从西岸到湘江中心的水陆洲,从水陆洲再到湘江东岸,太平军搭起了浮桥,人马往来如履平地。再看湘江东岸,根本没有一个官军的影子。
“马龙、常存真是该死!”左宗棠愤恨地拍着墙砖,“走!回巡抚衙门!我要张大人问马、常两人贻误军机,该当何罪?”
赶回巡抚衙门,马龙已派人向张亮基做了汇报,说之所以没有过江,实在是因为没有大船可渡。左宗棠根本不信这套托词,反问道:“没船难道还要巡抚衙门去造?这分明是畏敌如虎,迁延不前,让敌窥破意图,先行一步。不杀一两个大将,怕是贻误战机之事会一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