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皓摇头道:“非也,非也。”
希尹顿时脸色铁青,怒问:“大金国的铁骑踏平了辽国五京,宋廷四都,难道还不强大?”
“非也,非也。”洪皓继续摇头,“请问右监军,贵府建造采用的是何方纸图,使用的是何处匠人?”
希尹愣住了。
洪皓指着希尹榻上的酒樽、酒盅又问:“还有这些酒具和佳酿,又出自何处?”
希尹眨巴着眼,答不上来。
洪皓仰天一笑道:“呵呵!大金国铁骑精锐,兵士骁勇,但敌不过我大宋的佳酿千顷、豪宅万栋!还有我大宋的百代典籍,浩浩文章,宛如大海汪洋,别说一个大金,就是十个大金坠入其中也会不见踪影!”
希尹气急了,跳起来怒道:“你以为自家不敢杀你吗?!”
洪皓笑问道:“右监军,你不是大金国的萨满吗?萨满通神,是神的化身。难道神要萨满一味杀人?”
希尹一张脸涨红得像猪肝,想说话,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神行善,魔行恶。大金铁骑固然所向披靡,但侵城掠地,宛如强盗,这是恶魔。神祇应广种善因,普行善事,和睦万众。右监军不是问何物最为强大吗?是教化。教化可以移山填海、摧锋断铁、改朝换代!”洪皓一指门外,“不出百年,教化将使那些穴居的山民走进地洞,虎熊出没的山野长出嘉禾!”
希尹无言以对,只得怏怏坐下。
自那时起,希尹便对洪皓改变了态度。
在大金国上层,完颜希尹曾经跟宗翰、宗弼一样,是强硬的主战派。在他看来,辽比宋要强大得多,既然辽国可灭,大宋同样可灭。然而,川陕宋金会战四年,十多万大金勇士战殁在了群山与沟壑之间,希尹的态度发生了改变。
“兵势犹如水势,兵势盛,则犹如水势大。水势大,席卷山野,生灵不再;兵势盛,则焚掠城池,人寰惨绝。”洪皓反问希尹,“右监军几度灭辽伐宋,哪一次不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希尹苦笑着回答:“这是争战。”
洪皓又问:“村镇毁灭,黎民涂炭,争战何益?”
希尹答不出来,因为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战,应是以善止恶,而非以恶戮善。以善止恶,上应天道,下合万民;以恶戮善,善之不在,万物不存!”
希尹听罢,不得不承认:“洪尚书言之有理。”
就因为希尹对战争的态度发生了变化,遂将自己的八个儿子全部交给洪皓,由他教导汉学与礼仪。即便如此,洪皓仍然居住在地穴里。希尹不止一次劝说洪皓搬进府内,均遭到洪皓的婉言谢绝:“我是宋使,为通好而来。贵国不罢兵言和,洪皓不接受任何恩赏。”
希尹闻言,无可奈何。
把搭将洪皓请进府邸,希尹跳下炕执着洪皓的手,将他请上炕头。俄尔,一名女使给洪皓奉上一盏汤饮。
希尹向洪皓讲述了把搭从御寨带回来的消息,道:“自家、都元帅和高总管原为一体。高庆裔现已处死,接下来就是都元帅和自家了。与其坐而待毙,莫如奋起一搏。自家想尽起冷山寨之兵杀向御寨,救出都元帅,为高总管报仇!洪尚书以为如何?”
洪皓问道:“国相在冷山寨有多少兵马?”
“汰去老弱,可得三千军马。”希尹回道。
洪皓摇头一笑:“御寨有两万武卫军,殿前都点检司还有近万名亲军。国相的三千军马杀向御寨,救得出都元帅?”
“自家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都元帅死在蒲鲁虎那厮手里!”
洪皓劝道:“国相刚才说了,国相与都元帅、高总管同为一体,如今高总管已死,都元帅朝不保夕,国相若要复仇,唯有抽身自保,静待时机。”
希尹焦躁起来,问:“自家堂堂大金国左丞相,岂能任人践踏?!”
洪皓莞尔道:“国相遍阅汉书典籍,岂不知越王勾践故事?”
希尹呆了一呆,然后顿足嗟叹。
洪皓又道:“国相若要自保,还须只身赶往御寨向皇上辞去左丞相之职。”
希尹疑惑地问:“这是为何?”
“这叫释疑。国相只有表明心无异志,蒲鲁虎等人才不会继续猜忌。”
次日,希尹带着把搭和漫带赶往会宁,还未进城,便听见路人议论纷纷,说晋国王卧病半月,昨日起床舞刀,一套雁行刀法还没有使完,突然口喷鲜血,倒地而亡。
宗翰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宗干主持丧礼,宗磐操持丧事,就连完颜亶也在下葬的前一天来到灵堂祭奠。一连三日,宗翰府前又跟他当年身任都元帅一样,梁冠云集,车马不绝。没有前去悼念的只有完颜希尹,按照洪皓的嘱咐,他辞职后径直返回了冷山寨。希尹没有流泪,但心底却在流血。他一遍遍发誓,今生今世必杀蒲鲁虎以报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