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两升多箭头,岳飞泪眼迷蒙。他想起绍兴二年四月在贺州城外第一次见到杨再兴的情景——“小将与太尉同为乡人,家乡蒙难,小将心若锥痛。求太尉暂且放过小将,待小将跟随太尉讨平金虏,光复故土,再凭太尉处置。”铿锵之声仍在耳边回响。
呼延龙取来香表,岳飞一边焚烧一边呢喃:“国难未息,壮士捐躯,天悲大宋,肝肠寸断……”
岳飞泪流满面,而周围将士则无不唏嘘。
上午,全军抵达颍昌城外。颍昌城外已经空寂下来,唯有地上的斑斑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王贵、董先、姚政、岳云等人将岳飞迎入颍昌。
根据探报,长葛一带已无金兵的踪影。岳飞判断,金兵已经撤至朱仙镇一带。朱仙镇距开封仅四十多里,距颍昌却有两百里。很显然,金兵企图倚靠开封在朱仙镇与宋军决战。岳飞和幕僚们估计,开封一线的金兵至少有十万人,其中有三至四万骑兵,而行营后护军只有七万余人,兵员数量处于劣势。
不利于行营后护军的消息还有,前出到亳州一带的王德所部已经于三天前撤至淮河以南了。王德所部原驻宿州,在岳飞的再三催促下进抵亳州,结果只停留了数日就撤退了。亳州距离应天府不过一百多里,若继续前进一步,即可使开封两面受敌。退一步说,即是王德不进击应天府,只要坚守亳州,也将极大地牵制应天府一带的金兵。然而,王德却将大部人马撤回了庐州,仅留下一支千余人的雄胜军在亳州驻守。岳飞估计,王德撤回庐州,张俊一准撤回了江南。当下,距离颍昌最近的是刘锜一军。而刘锜一军原本人马不多,加之他已派出左军和右军护送家眷返回了镇江,在顺昌的刘锜一军不过万余人马,其中还有两千伤员。月初岳飞即给刘锜发去书札,希望刘锜引军北上。刘锜回信称,朝廷已取消了他的东京副留守之职,改任沿淮制置使。也就是说,刘锜不但无法北上,还有可能放弃顺昌。
当然,岳飞可以还师。在抵达郾城之前,岳飞便收到了赵构于闰六月二十七日发出的御札:“近据诸处探报及降虏面奏,皆云兀术与龙虎议定,欲诱致王师,相近汴都,并力一战。卿切须站稳自固,同为进止。虏或时遣轻骑来相诱引,但挫其锋,勿贪小利,堕其诡计。俟有可乘之隙,约定期日,合力并举,以保万全。”既然圣旨中有“同为进止”,那么,淮西的王德一军已退回庐州,岳飞退回鄂州也属遵旨而行。问题是,岳飞怎么会甘心班师呢?这些年,他每天都在盼着北伐中原,恢复故土,如今终于有了这么一天,违诏出师,岂能无功而返?
由于商桥一战损失了六员将领,进入关公宅的众将都面带凝重和悲戚之色。要是换了往日,颍昌城下取得如此战果,将领们无不喜气洋洋。
岳飞召集众将领与幕僚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首先用低沉的声音介绍了目前的情势。淮河以北只有刘锜一支友军,虽然已经给朝廷发去了紧急文书,请求刘锜率军北上,但朝廷还未回复。远在淮东的前护军自攻占海州后,一直受阻于下邳城下。韩世忠拿不下下邳,就不能进击徐州,更谈不上威胁开封侧翼。所以,韩世忠一军指望不上。至于王德,在座的将领们都知道,没有张俊的命令他不会再返回亳州。
“为当今计,我军有战,有退,有守。退,还师邓州、蔡州;守,即守住颍昌和陈州;战,即进逼朱仙镇。退最为稳妥;守,数万大军的粮草供给殊为不易,何况旷日持久,师老兵疲;而战,则以寡敌众,加之孤军深入,犯兵家之大忌。”岳飞缓缓停住了,目光依序在众将与幕僚脸上扫过。
一时间无人吱声。大家知道,主帅所言全是实情,守不易,战亦不易,最好的抉择是退。而退,几乎所有将领都于心不甘。
“朱参谋,”岳飞将目光投向朱芾,“你说说。”
应该说,在颍昌城下与金兵决战最为有利。颍昌距开封较远,金兵增援易于阻击。另外,在颍昌城下决战,往北郑州,往西洛阳,均有宋军。谁知宗弼嗅出了杀机,将全部人马撤到朱仙镇,攻打朱仙镇就等于攻打一只攥紧的拳头。
“下官以为,”朱芾停顿一下,“朱仙镇非打不可。”
在座的所有将领都望着朱芾。
“说说你的理由?”岳飞颔首道。
“我军进入河南两月有余,收复了大半疆土,但虏人的兵力损失不多。下官估计,包括昨日的颍昌之战,也仅消灭了两三万人马,至于传说中的‘铁浮图’至今未见踪迹。”
这些年来,正是为了应对金人的“铁浮图”,岳飞才组建了背嵬军。可进入河南以来,西起虢州,北至郑州,南到陈州,在如此广大的区域内均不见“铁浮图”的影子,岳飞也颇觉蹊跷。郾城、临颍、颍昌三场血战,交手的是金虏骑兵,但不是“铁浮图”。岳飞强烈地感觉到,虏人的“铁浮图”就蛰伏在开封至应天府一带。
朱芾继续道:“我军此次北伐,占据了大半个河南,倘若对虏人的‘铁浮图’不予以重创或消灭,就很难全身而退。”
在座的将领纷纷点头。有“铁浮图”在,终究是一个巨大威胁。河南地势平旷,非常适合骑兵作战。何况“铁浮图”是重装骑兵,一旦被其尾随追击,后果不堪设想。
朱芾停顿一下,提高声音道:“下官以为,目今撤兵,虏人的元气尚存,不待秋后就会卷土重来,京西南路又将不得安宁。与其日后疲以应对,莫如今日一鼓作气直下朱仙镇。”
话音刚落,张宪就接话道:“朱参谋说得好!直下朱仙镇,与金虏决战!”
王刚还沉浸在失去六员战将的巨大悲愤中,待张宪说完,他忽地跳起叫道:“下朱仙镇,末将愿为前锋!”
徐庆也赞同进兵朱仙镇。高林的家与徐庆的家只隔一道土岗,高林殉难,徐庆悲愤万分。此外还有董先、牛皋、寇成、王经等将领也纷纷表示继续进兵。王贵、姚政以及破敌军统制李山、胜捷军统制赵秉渊、同统制傅选等将领没有吭声。
岳飞将目光投向王贵,问道:“王提举意下如何?”
王贵处于矛盾之中。作为岳飞最亲近的将领,他当然清楚岳飞的心思。从违诏出师的那一刻起,岳飞就已铁定主意,要收复河南,光复旧京。现在,距离岳飞的目标只一步之遥,可远在杭州的圣上似乎无意进取河南。王德撤过淮河,不仅仅来自张俊的命令,没有圣上的旨意,王德是不会退师庐州的。退师庐州的目的是拱卫江南,不能说圣上已决定放弃河南,至少在圣上眼里,河南远没有江南重要。正因为如此,攻打朱仙镇,与金虏决战,便不为圣上所喜。万一失利了呢?一旦失利,丢掉的不仅是河南,有可能将是整个京西南路。倘若京西南路有失,情形将比绍兴三年李横丢失襄汉还要糟糕。金虏的铁骑将从长江中游直扑两湖,然后再下两浙。过去,宿卫行在的有刘光世、张俊两支人马,如今刘光世一军不在,单凭张俊一军无论如何也守不住建康。圣上的御札一再要求后护军切莫轻兵冒进,就是担心京西南路的安危。而京西南路的安危就是江南的安危以及圣上的安危。这些话王贵怎么能对岳飞说呢?他不能说,即便私下也不能说。
在岳飞的注视下,王贵斟酌着道:“要打朱仙镇,当以稳妥为要。既要与金虏决战,也须防备应天府之敌断我后路,尤其断我粮草。一旦粮草有失,我数万大军将濒临绝境。”
岳飞的脸渐渐阴了。
“另外,”王贵缓缓道,“颍昌与陈州需要加派重兵防守。目今,亳州仅驻扎了千余人,阿鲁补只需派出一支轻骑就能将亳州攻占。亳州有失,陈州危急。陈州有失,郾城、临颍、颍昌均无险可守。”
待王贵话音一落,岳飞疾言厉色道:“自古交战,没有必胜之策。两军相逢勇者胜,有勇无谋谓之莽,有谋无勇谓之懦。杨再兴率军三百杀敌两千,凭的即是一个勇字!”岳飞声音不高,却有一股摄人心魄的气势,“还有颍昌大战,靠的也是以勇取胜。倘若面对强虏畏惧不前,必将导致城破军溃,何来颍昌大捷?主将懦,全军即是一群羊;主将勇,全军即是一群虎!我军若是七万猛虎,别说‘铁浮图’,就是一座铁山也能将其踏平!”
闻言,王贵不禁脸上一辣。
经过一天的休整,十五日黎明,各军依序向朱仙镇进发。为了加强陈州的防守力量,岳飞调派选锋军第一正将史贵率领两千人马增援陈州,同时,岳飞命令王贵率领中军驻守颍昌和临颍。
前锋出发后,岳飞叫来王贵。此时,设在曹丞相府的临时宣抚司内,只有他们两人。自五月底王贵北上襄阳后,岳飞与王贵已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王贵率领中军转战数千里,先是收复了西京,继而又克复了郑州。杀敌虽然不多,却牵制住了李成的数万兵马。至今,副统制苏坚仍率领部分中军留守洛阳,联合河南府兵马钤辖李兴攻打南城军和永安军,并与在王屋、济源一带活动的梁兴、赵云遥相呼应。两个多月不见,王贵明显瘦了。岳飞想起颍昌之战,毫无疑问,颍昌之战是一次险胜。如果不是青泥河水暴涨,如果不是岳云用八百骑拖住虏人的骑兵,颍昌之战很可能就是另外一种结局。现在,岳飞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完颜宗弼难以对付。他就像一头蛰伏在山林间的老狼,瞅准时机便蹿出来咬一口。
“伯富啊!”好些年岳飞没有称呼过王贵的表字了,一声“伯富”喊得他心尖一颤,“你素来稳重,虑事周密,我思之再三,决定留你镇守颍昌和临颍。临颍和颍昌是我数万大军的生死之地,一切就拜托给你了!”
王贵热血一涌,回道:“五哥放心,有我王贵在,就有临颍和颍昌在!”
岳飞轻轻颔首。